臘月三十,歲除。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洛陽城頭的薄霧時,西市的晨鐘準時敲響。渾厚的鐘聲蕩開冬日的寒意,喚醒了這座帝國最繁華的市場。
劉宏站在西市東北角的望樓上,裹著普通富商穿的貂皮大氅,身旁隻跟著扮作管家的荀彧和兩名便裝侍衛。從這個高度俯瞰,整個西市如同一張精心編織的巨網,縱橫交錯的街道將市場分割成百餘個“肆”,每個肆專營一類貨物。
絲帛肆的綢緞在晨光中泛著華彩,仿佛流動的霞光。金銀肆的匠人已經升起爐火,捶打聲叮當作響。漆器肆裡,匠人正在給最後一層大漆拋光。而最東側的“胡商肆”,深目高鼻的粟特人、波斯人正卸下駝隊貨物,羊皮袋裡的香料氣息隨風飄散。
但今日最引人注目的,是三個月前剛落成的“工巧肆”。
“陛下請看,”荀彧指向那片嶄新的街區,“那裡專售將作監下屬各工坊的新式器物。按陳墨大人的規劃,分鐵器、木器、陶器、織機、農具五區。所有貨物皆標‘將作監監製’,有統一規格、統一標價。”
劉宏極目望去,果然看到工巧肆入口立著一塊丈許高的木牌,上麵用朱砂寫著“官造器物,保質三年”八個大字。時辰尚早,但已有不少商販、富戶在門前排隊。
“走,下去看看。”
二人走下望樓,混入熙攘的人流。歲末的市場格外熱鬨,采買年貨的百姓、囤積貨物的商賈、好奇遊覽的士人,摩肩接踵。叫賣聲、議價聲、駝馬嘶鳴聲混雜在一起,彙成市井特有的喧騰。
工巧肆內,井然有序。
每個攤位都有統一製式的木櫃台,櫃台後站著穿青色短褐、頭戴小帽的夥計——他們都是將作監招募的學徒或退役匠人。貨物陳列整齊,旁立木牌標明名稱、用途、價格。
劉宏在一個鐵器攤前停下。櫃台上擺著三排環首刀,形製統一,刀身泛著流水紋。木牌上寫:“製式環首刀,百煉鋼,長三尺二寸,重兩斤七兩。價一千二百錢。注持官府采購文書可九折。”
“客官看看刀?”年輕夥計熱情招呼,“這是將作監最新一批,用的是陳墨大匠改良的‘疊打法’,刃口夾了精鋼,比尋常環首刀鋒利三成,還不易崩口。”
劉宏拿起一柄,抽刀出鞘。刀身在晨光下如一泓秋水,靠近刀背處果然有細密的疊打紋路。他隨手揮了兩下,重心勻稱,揮砍順暢。
“這刀,私人也能買?”他故作好奇。
“能啊!”夥計笑道,“隻要不是違禁尺寸,有錢就能買。不過要登記姓名、籍貫、用途。客官若是行商護隊用,還得有商會出具的證明。”
荀彧在一旁低聲道“這是商務司與將作監共定的規矩。利器可售,但須可追溯,防流入匪類之手。”
劉宏點點頭,又走向農具區。這裡人最多,多是農夫打扮。櫃台前擺著新式的曲轅犁、耬車、鐵鍤,還有陳墨設計的“風力去秕機”模型。
一個老農正摸著曲轅犁的犁轅,喃喃道“這玩意兒真比直轅省力?”
夥計立刻示範“老人家您看,這犁轅是彎的,牛拉的時候不用總抬頭,省力氣。犁鏵角度也調過,入土深,翻土勻。一台賣兩千五百錢,但各縣農官那兒能租,一季隻要三百錢。”
“能租?”老農眼睛亮了。
“能!朝廷新規,各郡設‘農器租售所’,官造農具既可買也可租。租的話要押金,用完了完好歸還,押金全退。”
周圍農夫聞言,紛紛圍上來詢問。夥計不厭其煩地解釋,還拿出絹布繪製的使用圖。
劉宏默默看著這一幕,心中感慨。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通過官營工坊的標準化生產,降低農具成本;通過租賃模式,讓貧苦農戶也能用上先進工具。生產力提高,糧食增產,稅基擴大,形成良性循環。
離開農具區,他們來到織機展示處。這裡陳列著三款新式織機,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台寬達五尺的大型提花機,需要兩人操作。
“這是給官營織坊用的。”負責此攤的是個女匠人,三十許歲,手腳麻利,“能織出更複雜的花紋,一天出的絹比舊機多三成。私人織戶買不起這麼大的,那邊有小型的,一人就能操作,出絹量也能增五成。”
劉宏注意到,織機區有不少婦女在觀看詢問。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女子拋頭露麵來市場,還公然討論技藝。
“新政之下,風氣漸開啊。”荀彧也注意到了,低聲感歎。
“還不夠。”劉宏搖頭,“等官學招收女生的政令推行,變化會更大。”
正說著,市場東頭忽然傳來喧嘩聲。人群如潮水般向那邊湧去。
“出什麼事了?”劉宏皺眉。
一名侍衛擠過去查看,很快回報“是胡商肆那邊,幾個粟特商人和本地絲商起了爭執,市監署的人正在調解。”
“去看看。”
胡商肆入口處,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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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內,三個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指著幾卷絲綢,用生硬的漢語激動地說著什麼。他們對麵的洛陽絲商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滿臉漲紅,身後跟著幾個夥計。
市監署的吏員站在中間,一個頭戴進賢冠的年輕官員正在翻閱手中的賬簿。
“怎麼回事?”劉宏擠到前排,向身邊一個看熱鬨的布商打聽。
布商嘖了一聲“還不是價格鬨的。那幾卷是蜀錦,粟特人兩個月前訂的貨,說好了每匹三千錢。現在絲價漲了,洛陽商想加價到三千五,粟特人不乾,說契券上寫明了價。”
劉宏看向那年輕官員——他認得此人,是商務司新提拔的市監丞杜襲,荀彧舉薦的寒門才子。
杜襲翻完契券,抬頭道“契券上確實寫明‘蜀錦二十匹,每匹三千錢,貨到付款,無論市價漲跌’。白紙黑字,還有雙方畫押。王掌櫃,你欲加價,於理不合。”
王姓絲商急道“杜市監,您也知道,這倆月生絲價漲了三成,我不加價就得虧本啊!再說,這些胡商把錦緞運到西域,一轉手就是五倍利,讓他們多出點怎麼了?”
粟特商人中為首的是個卷發漢子,漢話稍好,大聲道“契約!大漢最重契約!我們按約定來買貨,你也該按約定賣貨!若人人都因市價變而毀約,市場豈不亂套?”
圍觀人群中有人點頭,有人起哄。
杜襲沉吟片刻,忽然問“王掌櫃,你這些蜀錦用的生絲,是從官營絲坊進的,還是從私人手裡收的?”
“官……官營絲坊占七成,私絲三成。”
“官營絲坊這月的生絲價,並未漲價。”杜襲從袖中取出一卷公文,“商務司糜竺大人三日前發文,為穩定絲價,官營絲坊本季生絲價格凍結,仍按上月價出貨。你既用七成官絲,成本漲幅有限,何來虧本之說?”
王掌櫃頓時語塞。
杜襲繼續道“至於你說胡商利潤豐厚——那是人家萬裡迢迢、冒死穿越沙漠應得的。你若眼紅,大可自己也組商隊西行。但既選擇在洛陽做坐商,就得守坐商的規矩重信守諾。”
他轉向粟特商人“不過,絲價上漲也是實情。本官提議二十匹蜀錦仍按原價交易,但王掌櫃須補償粟特商隊倉儲費損失——貨到十日未能提貨,按日計費。如何?”
粟特商人商量幾句,點頭同意。
王掌櫃雖不情願,但在市監署的壓力下,也隻能認了。
糾紛平息,人群漸漸散去。杜襲擦了擦額頭的汗,一轉身,正看見劉宏和荀彧。
他臉色一變,剛要行禮,被荀彧用眼神製止。
“杜市監處理得不錯。”劉宏微笑道,“既維護了契約,又兼顧了實情。”
杜襲壓低聲音“陛下過獎。此等糾紛近日漸多,皆因新政下物價變動頻繁。臣與商務司同僚正在擬定《市易律》細則,明確各種情形下的權責歸屬。”
“《市易律》?”劉宏來了興趣。
“是。糜竺大人說,市場繁榮後,單靠舊律已不足以規範。需專門立法,規定契約格式、糾紛調處、質量監管、價格乾預等事項。草案已報尚書台,荀令君正在審閱。”
荀彧點頭“確有此事。臣以為,可仿《均輸平準法》例,設專門法庭審理商事糾紛,法官需通曉算術、物價。”
劉宏讚許“此法甚好。商事歸商事,用商事規矩解決,不必事事訴諸刑律。”
正說著,一個商務司的吏員匆匆跑來,在杜襲耳邊低語幾句。
杜襲臉色微變,向劉宏告罪“陛下,東市那邊出了點事,臣需即刻前往。”
“何事?”
“是……官營鹽鋪和私鹽販子的衝突。”
劉宏與荀彧對視一眼。
“一起去看看。”
東市的情形比西市更緊張。
官營鹽鋪設在市口最顯眼處,三開間的門麵,招牌上寫著“官鹽”兩個大字,旁有小字注明“每斤四十錢,足秤足兩”。鋪前排著長隊,多是普通百姓。
但在官鹽鋪斜對麵巷口,幾個挑著擔子的鹽販正在低價叫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