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洛陽城還籠罩在深秋的晨霧中,太學門前的朱雀大街卻已車馬如龍。
三公九卿的安車、兩千石官員的軺車、各州郡計吏的牛車,將這條通往帝國最高學府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馭手們嗬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裡凝成霧團,馬匹不安地踏著蹄子,銅鈴聲響成一片。
“讓道!讓道!”
羽林郎持戟開道,玄甲在晨曦中泛著冷光。一架四匹純黑駿馬拉著的青銅安車緩緩駛來,車蓋上垂下的十二旒玉珠在顛簸中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沿途所有車輛紛紛避讓,官員們下車躬身行禮。
車內,劉宏閉目養神。
他今日未戴通天冠,隻簡單束發,著玄色深衣,外罩一件繡有日月星辰十二章紋的絳紗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玉——那是去年陳墨用和田美玉雕成的璿璣佩,內藏微型司南,無論怎樣轉動,龍首永遠指向南方。
“陛下,太學到了。”
宦官蹇碩的聲音從車外傳來,恭敬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個接替張讓擔任中常侍的年輕人,至今仍在適應皇帝那深不可測的威嚴。
劉宏睜開眼。
透過車窗,他看見太學那高達三丈的闕門。門樓上“大漢太學”四個隸書大字是光武帝親筆所題,曆經一百六十餘年風雨,漆色已斑駁。門前石階上,密密麻麻跪著三百餘名太學博士、弟子,以及聞訊趕來的各經學派大儒。
他們跪得整齊,但氣氛詭異。
沒有往日迎接天子駕臨的歡呼,沒有朗朗誦讀經文的聲音。隻有一片死寂,仿佛這深秋的寒氣已經浸透了每個人的骨髓。
劉宏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
他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
太學石經殿,帝國學術的心臟。
殿內空間開闊,足以容納千人。四壁立著四十六塊黑色石碑,上麵刻著《詩經》《尚書》《周易》《禮記》《春秋》五經全文,以及《論語》《孝經》等傳記——這是四十年前由蔡邕主持勘定、天下學者公認的官方版本,史稱“熹平石經”。
此刻,石碑前擺開了百餘張席案。
左側跪坐著太學博士、各經學世家代表,人人身著儒服,頭戴進賢冠,麵色凝重。右側則是新近任命的算學、律學、工學、農學、醫學博士,他們衣著各異,有的還穿著匠人的短打,在滿殿儒服中顯得格格不入。
荀彧、盧植、蔡邧等重臣坐在最前排。荀彧今日特意穿了最樸素的深衣,腰佩尚書台印綬,神色平靜如水。盧植則眉頭微皺,手指在膝上無意識地劃著字——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
“陛下駕到——”
蹇碩尖細的嗓音刺破寂靜。
所有人伏地行禮:“恭迎陛下!”
劉宏步入大殿,腳步聲在空曠的殿中回響。他沒有直接走向主位的龍紋席,而是緩步走到一塊石碑前,伸手撫摸上麵冰冷的刻字。
“《尚書·堯典》。”他輕聲念道,“‘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
轉身,目光掃過全場。
“一百六十年前,光武皇帝重建太學,立五經博士,欲使天下英才皆明先王之道,輔佐漢室,協和萬邦。”劉宏的聲音不高,卻每個字都清晰傳入眾人耳中,“這一百六十年間,太學培養了多少棟梁?出了多少名臣?”
殿內鴉雀無聲。
“說話。”劉宏淡淡道。
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博士顫巍巍抬頭:“回陛下,自光武以來,太學弟子出為兩千石者,三百餘人;位列九卿者,四十餘人;官至三公者,亦有九人。天下郡守、國相,過半出自太學之門。”
“很好。”劉宏點頭,“那麼朕再問黃巾亂起時,這些太學出身的郡守、國相,有幾個保境安民?有幾個清廉自守?又有幾個——不僅不能撫民,反而與豪強勾結,逼民為盜?”
死寂。
沉重的死寂。
老博士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朕來告訴你們。”劉宏走到主位坐下,蹇碩連忙上前為他整理衣袍,“冀州七郡國,太守、國相皆太學出身。黃巾亂起,三人棄城而逃,兩人開門投降,一人被亂民所殺,隻有一人——魏郡太守皇甫嵩,堅守鄴城,待援破敵。”
他頓了頓,讓每個字都像錘子敲在眾人心上
“這不是經學無用。是隻會讀經、不懂實務的儒生無用!”
“陛下此言謬矣!”
右側席中,一名五十餘歲的博士猛地直起身。他叫鄭泰,字公業,出自滎陽鄭氏,是《春秋》公羊學派的領袖,門生遍天下。
“太學教授五經,乃傳承聖人之道!治國平天下,本就在經義之中。郡守失職,是其人品行不端,非經學之過!”鄭泰聲音洪亮,引經據典,“孔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治國根本,在德不在術!”
立刻有十餘名博士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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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公所言極是!”
“經學乃立國之本!”
“豈可因一時弊病,廢百代傳承?”
聲浪漸起。這些博士們平日講學辯論慣了,此刻群情激憤,竟暫時忘了麵對的是天子。
荀彧欲起身調解,劉宏卻抬手製止。
他靜靜聽著,等聲音稍歇,才緩緩開口“鄭博士。”
“臣在。”
“你通曉《春秋》,朕問你僖公二十八年,晉楚城濮之戰,晉文公為何能勝?”
鄭泰一怔,隨即答道“晉文公內修政教,外聯齊秦,用先軫之謀,故能勝。”
“具體是何謀?”
“這……”鄭泰語塞。《春秋》隻記“晉侯、齊師、秦師及楚人戰於城濮,楚師敗績”,哪裡會寫具體戰術?
劉宏不再看他,轉向另一名博士“你是《尚書》博士,朕問你禹治洪水,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他用了何種工具?如何測量山川?”
那博士額頭冒汗“《尚書》隻載禹之功績,未……未詳其器。”
“你是《禮記》博士,朕問你王製篇言‘司空執度,度地居民’。司空如何度地?用何器具?”
無人能答。
劉宏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陽光從高窗射入,將他身影拉得很長。
“聖人之道,朕從未說要廢。”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但道需術載,理需器行!隻會空談仁義,不懂度田算賦,那是蠢儒!隻會背誦禹功,不懂治水修渠,那是腐儒!隻會引用《春秋》,不懂律法刑名,那是——誤國之儒!”
最後四字如驚雷炸響。
鄭泰臉色漲紅,猛地叩首“陛下!太學乃教化之地,非匠作坊!若設算學、工學,與市井匠人何異?士農工商,各有其分,此乃天道倫常!陛下若強行更張,恐……恐失天下士人之心!”
這是威脅了。
subte的威脅。
殿內溫度驟降。荀彧的手按在了腰間佩劍上——雖然按禮製他不能帶劍入殿,但這個動作表明了他的態度。盧植深吸一口氣,準備出列諫言。
但劉宏笑了。
他笑得讓所有人毛骨悚然。
“宣陳墨。”劉宏說。
殿外傳來腳步聲。
不是官員那種穩重的步伐,而是工匠特有的、略帶急促的步子。陳墨今日穿了將作大匠的官服——深青色,繡有斧鉞紋樣,但穿在他身上總有些不協調。他手裡捧著一個三尺見方的木箱,身後跟著兩名學徒,各抬一件用麻布遮蓋的物件。
“臣陳墨,拜見陛下。”
“平身。”劉宏示意,“給諸位博士看看,你這些日子在將作監弄出了什麼。”
陳墨打開木箱。
裡麵不是竹簡,不是帛書,而是一套奇特的器具青銅製的圓規、矩尺,帶有精細刻度的直尺,幾個可以轉動的齒輪模型,還有一疊……紙?
對,是紙。雖然粗糙發黃,但確實是紙。
“這是改良的規、矩、準、繩。”陳墨聲音不大,但殿內極靜,每個人都聽得清楚,“規可畫圓,矩可測方,準可定平,繩可量直。但舊器粗糙,刻度不明。臣與將作監匠人重新校準,以洛陽城北影長為基,重定分寸尺丈。”
他舉起那把直尺“此尺長一尺,分十寸,寸分十分。每分刻度,皆用顯微鏡校準——”他指了指箱中一個銅製筒狀物,“此鏡可放大三十倍,使刻線精確無誤。”
鄭泰忍不住開口“雕蟲小技!與治國何乾?”
陳墨看他一眼,那眼神就像匠人看一塊需要打磨的木頭“去年冀州度田,清丈土地百萬畝。若用舊尺,誤差可達千畝。用此新尺,配合丈地車,誤差不過百畝——僅此一項,為國庫增賦十五萬斛。”
數字具體得可怕。
博士們騷動起來。
陳墨不理會,讓學徒揭開第一件麻布遮蓋的物件。那是一個木製模型河流、山脈、城池、田地,栩栩如生。
“水利演示沙盤。”陳墨說,“工學博士可用此教授學生如何選址築壩、開渠引流。這是根據陛下傳授的‘等高線’原理所製——”他指著山坡上那些一圈圈的線條,“此線越高,地勢越高。學生觀此,可知水流走向,不必親臨山川。”
他又揭開第二件。
是一個半人高的木偶,周身刻滿穴位經脈,塗以不同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