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霜降。
洛陽城開陽門外三裡,一片占地五十畝的新建院落在天光微亮時打開了沉重的榆木大門。門楣上掛著黑底金字的匾額,上書三個隸書大字——“格物院”。
字是蔡邧親筆,筆力遒勁,但與傳統匾額不同,這三個字的周圍刻著一圈精細的齒輪紋樣,陽光下泛著青銅色的光澤。
“動作快!卯時三刻,陳令就要到了!”
管事是個三十餘歲的匠吏,名叫公輸勝,據說祖上可以追溯到魯班一脈。他穿著短打,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精壯的小臂,上麵還有一道新鮮的燙傷疤痕。
院內已經聚集了百餘人。
他們不是太學生那種寬袍大袖的打扮,而是五花八門:有穿皮圍裙的鐵匠,手指粗大,滿是老繭;有戴單片水晶鏡的細木匠,正用自製的卡尺測量木料;還有幾個臉色黝黑的陶工,蹲在地上研究一攤黏土的成色。
更奇特的是,院中還有三名女子。
為首的是個四十餘歲的婦人,荊釵布裙,但雙手異常靈巧,正在調整一台改良織機的梭子。她叫清姑,巴郡人,祖傳井鹽提純技藝,是陳墨親自從蜀中請來的。另外兩個年輕些,是她的徒弟,正幫著搬運絲線。
“這地方真能行嗎?”一個鐵匠嘟囔著,敲了敲院牆新砌的青磚,“讓咱們匠人來太學邊上搞研究?那些博士老爺們不罵死我們?”
“閉嘴!”公輸勝瞪他一眼,“陛下欽定的格物院,陳令親自主持。你這話傳出去,腦袋還要不要?”
鐵匠縮了縮脖子,但眼神裡還是透著不安。
就在這時,馬蹄聲由遠及近。
陳墨今日沒穿官服,而是一身深藍色棉布短衣,腰係革帶,腳踏麻鞋。若非身後跟著兩名持戟的羽林衛,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工匠師傅。
他下馬時,所有人齊刷刷躬身“見過陳令!”
“都起來。”陳墨擺手,目光掃過院落,眉頭卻微微皺起。
院落是按照他的圖紙建的東廂是冶鐵坊,西廂是木工坊,南廂是陶窯和織室,北麵主屋則是實驗室和藏書處。但問題很明顯——空。
器具不全,材料不足,人手……倒是夠了,但這一百多人來自天南海北,各說各的方言,各用各的手法,毫無章法。
“公輸勝。”陳墨喚道。
“在!”
“三件事。第一,今天之內,把所有工具按《將作監標準圖譜》統一編號,不合規的要麼改,要麼扔。第二,每人領一份《格物院規條》,不識字的花人念,天黑前背熟。第三……”他頓了頓,“把這些人按專長分組,每組成立後,兩個時辰內給我拿出一件改進方案——隨便改進什麼都行,但必須比舊法更好用。”
公輸勝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看到陳墨的眼神,立刻躬身“喏!”
人群騷動起來。
兩個時辰?改進方案?這些人大多一輩子按祖傳手藝乾活,從沒想過“改進”這件事。
陳墨不理會,徑直走向主屋。
屋內倒是像樣些。靠牆立著一排木架,上麵已經擺放了一些標準教具改良的規、矩、準、繩,水利沙盤,針灸木偶,還有幾件新製的算盤——不是傳統的上二下五珠,而是陳墨設計的上一珠下四珠,更便於十進製計算。
但書架空空如也。
按照計劃,這裡應該擺滿《考工記》《九章算術》《汜勝之書》《黃帝內經》等典籍的抄本,還有各州郡上報的工巧技藝記錄。可現在,隻有幾卷蔡邧昨日剛送來的《石經釋義》。
“陳令。”
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陳墨回頭,見是荀彧府上的書佐,捧著一疊文書匆匆進來。
“荀令君讓下官送來急件。”書佐壓低聲音,“鄭泰、楊彪等七家士族,聯合三十六名太學博士,聯名上書反對格物院。奏疏已經遞到尚書台,陛下還未批複,但……”
他遞上文書。
陳墨展開,迅速瀏覽。奏疏寫得文采斐然,引經據典,核心論點就一個工匠賤業,豈可登大雅之堂?格物院設在太學旁,是玷汙聖賢之地,淆亂士庶之分。若不即刻廢止,恐天下士人寒心,禮崩樂壞。
落款處密密麻麻的簽名和私印,像一張精心織就的網。
“知道了。”陳墨將文書放在案上,麵色平靜,“替我謝謝荀令君。另外,請轉告令君,格物院今日照常開院,明日照常研究。陛下若問起,就說——陳墨在改一把尺子。”
書佐愣了愣,不明所以,但還是躬身退下。
陳墨走到窗前,看著院子裡忙碌又混亂的人群。
他知道會有阻力,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這麼狠。這封聯名奏疏隻是個開始,接下來還會有更狠的——罷課、輿論、甚至暗中破壞。
但他沒有時間猶豫。
陛下給了三個月,要做出十套標準教具,分發各郡國。這不是簡單的複製,每套教具都要根據當地水土特點微調。水利沙盤在幽州和交州能一樣嗎?農具在旱地和水田能通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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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更重要的任務——陛下私下交代過,要開始研究“海船”。
不是內河的樓船,是能抗風浪、遠航深海的大船。陳墨問過糜竺手下的海商,那些人提到“黑水洋”西太平洋暖流)時,眼中還有恐懼。現有的船,出長江口百裡,遇到大浪就凶多吉少。
“陳令!”
公輸勝氣喘籲籲跑進來,手裡舉著一把鐵錘“第三組的鐵匠改進了錘頭!您看,他們在錘麵加了棱,說是敲擊時更省力,還能防滑!”
陳墨接過鐵錘,掂了掂,仔細看那幾道淺淺的棱。確實是很小的改進,但思路對——不是蠻乾,是動腦子。
“把改進的人叫來。”他說。
來的鐵匠是個黑臉漢子,叫歐冶鐵——這名字顯然是後來改的,他祖上三代都是鐵匠。他緊張地搓著手,指甲縫裡還有煤灰。
“這棱……怎麼想到的?”陳墨問。
歐冶鐵結結巴巴“回、回陳令,小的……小的打鐵時發現,光麵錘子容易滑,尤其是手心出汗的時候。有一次錘子滑脫,差點砸到腳。後來小的看木匠刨木頭,刨子有刃,就想……錘子能不能也有‘刃’?”
他越說越流利“試了幾次,棱不能太深,太深傷鐵料;也不能太淺,沒效果。最後定了這個弧度,您看——”他拿過錘子示範,“這樣握,棱正好卡在虎口,怎麼甩都不容易脫手。”
陳墨盯著那幾道棱,忽然問“你識字嗎?”
歐冶鐵搖頭,慚愧道“匠戶出身,哪有機會識字。”
“想學嗎?”
鐵匠愣住了。
“格物院晚上開識字班。”陳墨說,“從《考工記》開始學。你把這個改進寫成條陳——不會寫就畫圖,讓識字的人幫你標注。寫好之後,我上報將作監,在全天下鐵匠鋪推廣。”
歐冶鐵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著,突然撲通跪下,重重磕了個頭“謝、謝陳令!小的……小的……”
“起來。”陳墨扶起他,“格物院不興跪禮。去,把你們組的改進都記下來,一件都彆漏。”
鐵匠紅著眼眶出去了。
公輸勝感慨“陳令,您這是……”
“工匠不是隻會動手。”陳墨看著窗外,“他們手裡有千百年的經驗,隻是缺個整理、傳承的法子。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個法子建起來。”
他走到院中,拍了拍手。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活計,圍攏過來。
“剛才歐冶鐵改進了錘頭。”陳墨舉起那把錘子,“很小的事,但很重要。從今天起,格物院立三條規矩第一,任何改進,無論大小,必須記錄在案。第二,每月評選最佳改進,獲獎者賞錢五千,名字刻入院誌。第三——”
他頓了頓,聲音提高
“三年之內,我要從這裡走出的人,至少有一半能讀懂《考工記》,能畫圖紙,能計算用料,能解釋自己為什麼這麼乾,而不是‘祖傳就這麼乾’。”
人群寂靜了一瞬,然後爆發出議論聲。
能識字?能畫圖?名字刻進院誌?這些都是他們祖祖輩輩想都不敢想的事。
清姑第一個開口,聲音清亮“陳令,我們織工組也有改進。蜀錦的挑花技法,可以簡化三步,省時三成,我昨晚已經畫出圖樣了。”
“好!”陳墨點頭,“下午各組展示改進,優者今夜就開始教識字。”
氣氛一下子熱絡起來。
但這份熱絡沒有持續太久。
巳時剛過,院外傳來嘈雜聲。
“讓開!太學博士巡查!”
二十餘名身著儒服、頭戴進賢冠的士子湧入院門,為首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麵容白皙,下頜微揚,正是鄭泰的侄子鄭渾。他身後跟著的都是太學學生,人人臉上帶著倨傲與不屑。
公輸勝想攔,被陳墨製止。
“鄭博士。”陳墨拱手,“不知駕臨格物院,有何指教?”
鄭渾還了半禮,語氣卻冷“陳令,此處距太學不足三裡,終日敲打鍛造之聲不絕,已擾了太學清靜。更有匠人出入,衣衫不整,言語粗俗,成何體統?太學乃聖賢講學之地,豈容此等汙穢沾染?”
話說得極重。
院內工匠們臉色都變了。歐冶鐵握緊拳頭,清姑抿緊嘴唇。
陳墨麵色不變“格物院奉陛下旨意設立,專研實用技藝,以利國計民生。匠人憑手藝吃飯,何來汙穢之說?至於聲響——太學辰時開課,格物院辰時開工,並無不妥。”
“實用技藝?”鄭渾冷笑,“奇技淫巧罷了!《禮記》有雲‘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陳令可知此言?”
這是直接扣帽子了,而且是殺頭的罪名。
公輸勝急了“鄭博士慎言!格物院所研,皆是利國利民之器!”
“利國利民?”鄭渾環視院落,目光落在那些鐵砧、陶輪、織機上,滿是輕蔑,“不過是些賤業。士農工商,工居其三,此乃天道倫常。爾等不安本分,妄圖以技藝攀附聖學,已是僭越。更遑論——”他指向北麵主屋,“竟將匠作坊設在太學之側,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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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後士子們紛紛附和
“鄭兄所言極是!”
“工匠豈可登堂入室?”
“速速搬離,否則我等必聯名上奏!”
氣氛劍拔弩張。
陳墨沉默片刻,忽然問“鄭博士通曉經典,那陳某請教周公製禮作樂,可曾親自鑄鐘、琢磬?”
鄭渾一怔“周公乃聖人,豈會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