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一位技藝精湛的織女,用無數個晝夜的金線與銀絲,在西行寺家那方被世人遺忘的庭院裡,悄然編織著命運的圖景。庭院深深,草木蓊鬱,唯有那棵西行妖,以它極致絢爛又轉瞬凋零的輪回,無聲地丈量著歲月的流逝。
也不知從何時起,幽幽子發現自己像一隻被花蜜吸引的蝶,停留在西行妖附近的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難以自拔。那不再僅僅是孩童時期隔著距離的敬畏仰望,或是孤獨時對著沉默巨樹傾吐無人聆聽的、細碎如櫻瓣的心事。那是一種更深沉、更難以抗拒的引力,仿佛源自血液深處的呼喚。隻要踏入那片被龐大樹冠籠罩的領域,感受著腳下泥土因盤根錯節而微微隆起的起伏,呼吸著空氣中彌漫的、混合著腐朽木質與新生花蕾的奇異芬芳,她那過於敏感的心靈就能奇異地平靜下來。
她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踱步至庭院最深處,倚靠著因歲月侵蝕而斑駁脫落的廊柱,仰望著那或繁盛如燃燒的粉雪、或凋零如泣血的枝椏,一待便是整個悠長的午後。陽光掙紮著穿過層疊的花與葉,在她素淨的衣袂和蒼白的臉頰上投下變幻不定、明明暗暗的光斑,仿佛為她披上了一件流動的、寂靜的光之衣裳。直到暮色如同打翻的硯台,將天邊最後一絲暖色也浸染成沉鬱的藍灰,晚風裹挾著徹骨的涼意穿過空曠的庭院,她才恍然從那種近乎冥想的出神狀態中驚醒,意識到時光的飛逝,擔心起那些為數不多、卻忠心耿耿的仆役會因尋不到她的蹤影而憂心忡忡。這時,她才會提起略顯沉重的裙擺,裙裾拂過地麵,帶起幾片粘附的殘瓣,帶著一絲仿佛從遙遠夢境中被強行拉回的恍惚與難以言喻的悵惘,緩緩步回那愈發顯得空曠、寂寥,唯有風聲穿梭其間的屋宅。
而在這些仿佛被無限拉長、浸透了寂靜與花香的時光裡,那抹如同將世間最純粹的陽光碎片編織而成的金色身影,出現的頻率也愈發契合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韻律。
八雲紫,這位自稱擁有如此奇特而縹緲姓氏的女子,總會如同庭院風景中一道理所當然的筆觸,悄無聲息地融入西行妖下那幅淒美絕倫的畫卷。她有時會撐著那把精致繁複到不像實用之物、更像是藝術品的蕾絲洋傘,靜靜佇立在飄舞的櫻吹雪中,仿佛在欣賞一幅自天地初開便已存在的永恒名畫,眼神悠遠而難以捉摸;有時則會帶著幾分貓一般的慵懶,斜立在一根低矮橫斜、遒勁如龍的老枝邊,纖細白皙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垂落至額前的花枝,紅唇間哼唱著調子古怪、旋律悠遠得不像當世任何歌謠、仿佛來自月下或彼世的小曲,那歌聲低回婉轉,為這靜謐的庭院更添幾分幽玄。
“八雲”?幽幽子私下裡也曾出於好奇,翻閱過家中那些蒙著厚厚灰塵、記載著家族譜係和地方風物誌的陳舊書卷,卻從未在任何竹簡或泛黃的紙張上找到過這個姓氏的隻言片語。但這並未在她心中激起絲毫對紫的懷疑波瀾。畢竟,在這個幾乎被世人所遺忘、被恐懼所隔絕的孤島之上,紫是唯一一個會主動靠近她、眼中沒有摻雜恐懼或憐憫、與她進行平等乃至帶著些許寵溺交談的存在,更是除了她身上流淌的西行寺血脈之外,她所見過的唯一一個能夠長時間、安然無恙地停留在西行妖那無形卻致命的力場之中,甚至與之氣息隱隱交融的特殊存在。這份特殊,本身就足以抵消一切源於未知的疑慮,甚至讓她對紫的存在,產生了一種近乎依賴的信任。
起初,幽幽子確實為如何稱呼這位神秘莫測的來客而頗感困擾,這份困擾細致到她會在無人時對著鏡子悄悄練習口型。儘管紫的容顏嬌嫩得如同初綻的朝顏,看起來至多像是位年長她些許的姐姐,舉止間也常帶著少女般的俏皮與狡黠,但幽幽子那過於敏銳的、近乎天賦的直覺,總能從對方那完美無瑕的表象下,捕捉到一種與外表截然不同的、沉澱了無數光陰流轉與世事變幻的厚重感。那是一種仿佛凝視千年古井、望不見底卻寒意侵骨的幽邃,是偶爾在她轉眸顧盼間、或是在她談及某些古老傳說時,從那雙紫羅蘭色眼眸深處一閃而過的、洞悉世情的滄桑與近乎神性的淡漠。這種矛盾的感覺,讓幽幽子在想要親近的渴望與源於本能的敬畏之間難以抉擇,舉止常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拘謹。
紫似乎總能輕易看穿她這份細微的、藏在眼底的窘迫,在一次分享完從外界帶來的、甜得有些發膩卻意外讓人愉悅的異域糖漬果脯後,她忽然用沾著些許糖霜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幽幽子微涼的鼻尖,笑吟吟地說:“小幽幽子,若是總覺得叫‘紫姐姐’太肉麻,又覺得直呼‘八雲’太生分,那不如我們就折中一下,你直接叫我‘紫’好了?你看,這樣多簡單,聽起來也親切,就像……就像關係特彆好的朋友一樣。”她頓了頓,眼中閃過狡黠而溫暖的光芒,“作為交換,我以後也就理直氣壯地叫你‘幽幽子’,怎麼樣?這可是超越了世俗禮法、隻有最親密的朋友之間才有的特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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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子下意識地想要搖頭,覺得這樣對長輩她內心早已將紫擺在了某個需要仰望和依戀的位置)太過不敬,然而紫卻搶先一步,假裝委屈地扁了扁嘴,語調拖得長長的:“難道說……幽幽子不願意把我當成可以互相直呼名字的、最好的朋友嗎?真是讓咱傷心啊……”這話頓時讓不擅長應對這種直白情感表達的幽幽子臉頰緋紅,仿佛被戳破了心事般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素色的衣角,最終也隻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聲如蚊蚋地應了一聲:“……紫。”算是默許了這看似“不平等”、實則充滿了對方溫柔縱容的約定。
平心而論,紫待她,確實好得超出了尋常朋友的界限,甚至超越了她所能想象的、關於“關懷”的一切定義。她的每一次不期而至,幾乎都像是一場精心編排的、隻為她一人上演的小小奇跡。有時,她會像最嫻熟的魔術師般,從她的背後,憑空掏出一件幽幽子從未見過的、機關精巧無比的自動人偶雖然往往在幽幽子驚喜地擺弄幾下後,就會因為某個零件脫落而散架,引得惡作劇得逞的紫自己先毫無形象地哈哈大笑起來);有時是幾匹光澤流轉如水、觸手冰涼絲滑得仿佛月光織就的異國錦緞,或是幾件裁剪極其合身、繡紋繁複華麗到令人驚歎的和服與外褂,其樣式之新穎彆致、色彩之大膽和諧,幽幽子甚至在那些描繪貴族奢靡生活的古老繪卷上都未曾見過,仿佛來自另一個夢境般瑰麗的世界。紫會興致勃勃地幫她換上,仔細地為她係好繁複的腰帶,然後退後幾步,摸著光潔的下巴,用那種鑒賞絕世珍寶的目光上下打量,眼裡流光溢彩,嘴裡嘖嘖稱讚:
“果然,隻有我們幽幽子才能穿出這般風韻呢,像是月宮裡的公主,又像是……嗯,花之精靈。”這時,幽幽子總會羞澀地垂下眼簾,睫毛輕輕顫動,心中卻像含了一顆緩緩融化的蜜糖,那甜意絲絲縷縷,滲入身體,連指尖都感到溫暖。
更多的時候,紫會帶來外界那些光怪陸離、如同萬花筒般旋轉的趣聞。她會用誇張的語氣和生動的語言,講述某個偏遠山林裡因為兩隻大妖怪爭奪一顆毫無用處的發光石頭而引發連日暴雨、淹了自己家的荒唐事;或者模仿某個古板老貴族在重要宴會上不小心踩到自己衣擺摔得四腳朝天的滑稽模樣,惟妙惟肖,逗得一向沉靜的幽幽子也忍不住掩唇輕笑,肩頭微微聳動。儘管幽幽子很多時候並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故事背後可能隱藏的、屬於“那邊世界”的獨特規則與幽暗笑點,但看著紫眉飛色舞、神采飛揚、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的樣子,她也會覺得心底那些沉積的陰霾被驅散了不少,心情莫名地輕鬆雀躍起來。
而每當幽幽子因為家族田產被豪強侵吞、信賴的老仆因年老或恐懼而不得不離開、或是無意中聽到外界投來的那些混合著恐懼、厭惡與深深排斥的竊竊私語時,紫又會瞬間收斂起所有的嬉笑怒罵,變成一個最安靜、最包容的港灣。她隻是靜靜地坐在幽幽子身邊,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偶爾遞上一杯不知從何處變出的、始終溫熱的、散發著淡淡清香的茶水,或是伸出微涼而穩定的手,輕輕拍拍她因壓抑哭泣而微微顫抖的、單薄的脊背。那雙深邃的紫眸中不再有戲謔與玩味,隻剩下一種仿佛能包容世間一切悲傷與無奈的溫柔與理解。在這種無聲卻強大的支持中,幽幽子感覺那些積壓在心底的、如同梅雨時節般濕冷粘稠的孤獨與委屈,似乎都能被身邊這抹堅定存在的金色陽光悄然蒸騰、驅散,重新獲得麵對明天的些許勇氣。
然而,紫身上也始終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如同晨霧般縹緲的迷霧,讓她的一切溫柔與陪伴都顯得那麼不真實,仿佛一場美好卻易醒的幻夢。她的來去如同她的出現一樣突兀而違背常理,可能前一刻還在廊下與幽幽子分享著一塊造型奇特的異國點心,細致地描述著它的來曆,下一刻,當幽幽子因為她的某句俏皮話而低頭莞爾,再抬起眼簾時,身邊就已空無一人,隻剩下微風拂過空寂的庭院,卷起幾片孤單旋轉的緋紅櫻瓣,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屬於紫的淡淡幽香。她也從不解釋自己為何能如此理所當然地無視西行妖那令人膽寒的死亡禁忌,從不透露她的真實來曆、她在世界中的位置、她頻繁造訪這座被詛咒荒宅的真正目的。她隻是如同回到自己家一般,自然而然地出現在這裡,仿佛與那棵妖樹存在著某種幽幽子無法理解、卻深厚無比的共生關係。
她曾不止一次地、用半是玩笑半是毋庸置疑的口吻對幽幽子說:“記住哦,幽幽子,我的存在,是我們之間最最重要、獨一無二的秘密。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哪怕是從小照顧你飲食起居、你最信任的人也不行哦?不然的話……”她故意拖長了語調,湊近幽幽子,做出一個誇張的、齜牙咧嘴的凶惡鬼臉,“不然的話,我可能就真的再也不能來找你玩了,會被可怕的‘東西’抓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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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這時,幽幽子總會抬起清澈的眼眸,鄭重其事地點頭,心中那點關於紫身份的揣測也變得愈發清晰確定。但她從未感到過害怕,也從未想過要去深究、去探尋這迷霧背後的真相。對她而言,紫是照進她灰暗壓抑生活中的一束奇異而溫暖的光,是連接她與外麵那個廣闊、陌生而又充滿危險的世界的唯一橋梁,更是她荒蕪心田中悄然綻放的、最珍貴的花朵。這份來之不易的、超越常理的溫暖與陪伴,遠比探尋冰冷的真相更重要。她願意用全部的心力去守護這個秘密,如同守護一個易碎的、卻承載了她所有快樂與希望的、美麗的玻璃器皿。
歲月就在這如夢似幻、交織著金色陽光與粉色櫻雨的相聚與彆離中,悄無聲息地流淌,如同指間沙,留不住,握不緊。西行妖的花開花落,年複一年,見證著庭院角落青苔的蔓延與廊柱漆色的剝落,也見證著幽幽子從那個躲在幕後、帶著怯生生目光觀察世界的小女孩,逐漸抽條、生長,出落成一位姿容秀美絕倫、氣質沉靜如深潭水的少女。她的眉宇間依舊鐫刻著某種特有的、仿佛與生俱來的哀愁與宿命感,但在紫如同春風化雨般的浸潤與陪伴下,那哀愁的底色上,偶爾也會渲染開幾分屬於她這個年齡應有的、清淺而真實的笑意,如同陰霾天空偶然透出的一縷金邊。
某日春末夏初,陽光已帶上了些許熱度,庭院邊緣的草木蓊蓊鬱鬱,散發出蓬勃的生命氣息,連空氣都帶著一股植物汁液般的、略帶腥甜的暖意。幽幽子像往常一樣,獨自在西行妖那如同巨臂般伸張的枝椏下徘徊,指尖輕輕拂過粗糙皸裂、仿佛記載了無數秘密的樹皮,感受著其下隱隱傳來的、某種微弱而持續的、如同沉睡巨獸心跳般的脈動。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腳步輕靈得如同踏在光影之上,試圖如往常般給她一個小小的驚嚇。可幽幽子卻仿佛背後生了眼睛,或者說,她的某種感知早已與這片庭院、與身後的存在產生了超越五感的、奇妙的連接,她並未回頭,隻是望著眼前如夢似幻、永無止境般飄落的櫻雨,輕聲呢喃,仿佛自言自語:“你來了,紫。今天的風,帶著遠方的味道呢。”
紫微微一挑眉,臉上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被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所取代。她走到幽幽子身邊,與她並肩而立,看著那棵仿佛燃燒著生命與死亡之火的巨樹,忽然玩心大起,一種想要確認什麼、或者說想要打破某種日益增長的、讓她自己都感到些許不安的親密感的衝動,使她用一種刻意壓低的、帶著幾分詭秘與森然意味的語調說道:
“喂,幽幽子,有件事,我好像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正式告訴你……”她仔細觀察著幽幽子格外柔和的側臉輪廓,“其實啊……我並不是人類哦。你的感覺沒有錯。我是……妖怪哦?是那種,在傳說裡會吞食小孩、攪亂人世的……真正的妖怪哦?”她刻意拉長了尾音,想象著對方可能會有的驚慌失措、恐懼退縮,那或許能讓她重新找回一點安全的距離感。
然而,幽幽子聞言,隻是緩緩轉過頭,那雙淡粉色的、如同初綻八重櫻般純淨剔透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紫,裡麵沒有絲毫波瀾與驚懼,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憫的澄澈。她輕輕點了點頭,語氣尋常得就像在討論傍晚是否會下雨:“嗯,我知道呢。從一開始……大概就知道的。”
這過於坦然、甚至帶著某種“我早就等你坦白”意味的回答,反倒讓準備看好戲的紫噎了一下,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挫敗感和……一絲隱秘的放鬆。她不甘心地繼續半真半假地逗弄道,甚至帶上了一點恐嚇的語氣:
“……知道了?知道了還不趕緊跑?不怕我突然凶性大發,露出青麵獠牙,把你這麼個細皮嫩肉、靈力純淨的小姑娘給……一口吃掉嗎?連骨頭都不剩哦?”她甚至配合地齜了齜牙,做出一個自認為很凶狠、實則更像是朋友間玩笑的表情。
幽幽子偏了偏頭,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輕輕顫動了一下,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看似恐怖的假設。然後,她用一種帶著某種純粹到令人心顫的認真語氣,輕聲回答,聲音不大,卻清晰地敲打在紫的心上:
“如果……如果一定要被誰吃掉的話,那我還是希望……是被紫你吃掉比較好。”她抬起眼,目光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至少……這樣就不會感到孤獨了。而且,能成為紫的一部分……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一陣短暫的、仿佛連風與櫻瓣都為之凝固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唯有遠處不知名的夏蟲,試探性地發出幾聲微弱的鳴叫。隨即,紫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無奈又好笑,甚至帶著點心疼和惱火的事情般,抬手扶住額頭,發出一聲似歎似笑的、充滿了複雜情緒的輕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