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逃命。
身後的風聲比冬日的寒刃更刺骨,裹挾著殺意的氣息。林地模糊成一片片拖長的暗影,枝椏抽打在身上早已沒了知覺,隻有肺部火辣辣的灼痛提醒著自己還在“逃亡”——傷口,被那些“祝福”過的銀器劃開、被聖水濺灑到的地方,像是有燒紅的鐵釘在不停往裡鑽,嘶嘶地腐蝕著屬於血族的那點恢複力。視線一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混雜著自己的喘息聲,還有遠處……或許並不那麼遠處,那些追殺者如同盯上瀕死獵物的鬣狗般不緊不慢的破空聲與低語。
“胡桃阿姨,可一定要活下去啊。”
他最後推自己離開時,嘴唇翕動的形狀,比聲音更清晰地烙在腦海裡。還顯得不夠成熟的、故作鎮定的臉,努力想擠出一個讓她安心的笑容,卻看上去比哭還難看。
一個人了。
真的隻剩下一個人了。
“不用管我,我能解決這些的。”
解決?拿什麼解決?……可自己呢?除了拖著這具破爛的軀殼狼狽逃竄,還能做什麼?回頭?回去也隻是多一具屍體,不,或許是兩具。
維奧……
這個名字像最後一點餘溫,在心口蜷縮著,很快也被周身蔓延的冰冷與絕望吞沒。那把傘,他最後留下的、笨拙卻用心製作的禮物,還在手裡緊緊攥著嗎?手指早已僵硬得失去了觸感,隻記得粗糙的傘柄硌著掌心的疼。
不知究竟逃了多久,時間在劇痛和昏沉中失去了意義。天空分不清是黃昏還是黎明,或者根本已不再屬於人間。追殺者的氣息時遠時近,怎麼也甩不掉。直到被追至一處斷崖——或許根本不是崖,隻是大地在此處裂開的一道醜陋傷痕。黑黢黢的裂縫深不見底,裡麵翻滾著不屬於任何正常世界的、混亂而暴躁的波動,像一張無形巨獸貪婪張開的嘴。
無處可逃。
縱身一躍的瞬間,失重感攫住了全身。耳邊是尖銳的風嘯,還有隱約傳來的、追兵氣急敗壞的咒罵。混亂的亂流如同無數隻手撕扯著自己,那把一直緊握的傘終於脫手,旋即被無形的力量絞得支離破碎,傘骨斷裂的輕響淹沒在狂暴的渦流中。黑暗湧了上來,稠密、冰冷,帶著某種甜膩的腐朽氣息。
是幻覺麼?
又像是沒有儘頭、永不破曉的夢境。無數破碎的畫麵、聲音、氣味在意識深處翻滾衝撞:昔日城堡裡搖曳的燭火與歡笑,鮮血甜腥的鐵鏽味,分崩離析,支離破碎……它們交織、纏繞、破碎又重組,像一場永無休止的癲狂劇目,而自己被困在中央,動彈不得,呐喊無聲。
或許……自己真的已經死了吧?血族的話,死了應該下地獄才對。這無儘的墜落與混亂,就是地獄的前廳?
然後,我看見了——
花。
太陽花。
數不儘的、金燦燦的太陽花,彙成一片搖曳的、流淌著的金色海洋,一直鋪展到視野的儘頭。風拂過,花盤輕輕擺動,仿佛在低聲絮語,散發出我本應厭惡的、陽光烘烤過的、乾燥而溫暖的氣息。沒有陰霾,沒有血腥,沒有追殺,隻有這片純粹、熱烈、幾乎有些不真實的金色世界。
這是……地獄?
我從未設想過的地獄景象。
然後,我看見了“那個人”。
就站在花海之中,離我不遠。一襲明豔的紅色長裙,像是一朵最碩大、最驕傲的鮮花綻放在這金色波濤裡。綠色的長發打理得一絲不苟,在風中微微拂動。她背對著這邊,身姿挺拔而放鬆,仿佛隻是在自己後花園閒適地欣賞景色。
危險。
強大。
幾乎在看清那道身影的瞬間,這兩個詞就如同冰錐般刺入我僅存的意識。那不是尋常妖怪或魔物散發出的、張牙舞爪的威懾,而是一種更深沉、更內斂、仿佛與這片無邊花海、與腳下大地、與頭頂天空渾然一體的“存在感”。她僅僅站在那裡,就如同一個不可動搖的世界的中心,寧靜,卻散發著令靈魂本能顫栗的、壓倒性的力量的氣息。
但卻……充滿魅力——
一種冰冷的、純粹的、屬於“絕對強大”本身的魅力。如同仰望巍峨雪山或深邃海洋,明知其危險致命,卻仍會被那壯麗與廣闊所震撼。
死亡的魅力。
而即將迎接這份“魅力”的,似乎就是……我自己。
將死的人,是我自己啊……
劇痛再次席卷全身。低頭看去,身上那些被聖水和銀器造成的傷口不僅沒有愈合,反而在某種未知的影響下惡化、潰爛,暗紅色的血液緩慢而持續地滲出,染臟了本就破爛不堪的衣裙。力量如同沙漏裡的沙,無可挽回地流逝。
血族,卻要因為自己無法愈合的傷口而失血而死麼?真是……天大的諷刺和恥辱。
傘。傘還在……
目光艱難地移動,落在不遠處。那把維奧親手做的洋傘,早已在進來的途中變得殘破不堪,傘麵撕裂,傘骨折斷,像一件被丟棄的垃圾,孤零零地躺在絢爛的花叢中,顯得格外紮眼和淒涼。最後一點與過去的聯係,也以這種醜陋的方式呈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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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麼……”
那個身影,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
聲音響起的瞬間,心臟幾乎停跳。那嗓音並不高,甚至算得上悅耳動聽。但其中蘊含的,卻是比極地寒風更刺骨的淡漠。
很動聽的聲音——也是很危險的聲音——
她很強……她本人就是強大的代名詞。我毫不懷疑,對方現在隻需動動手指,甚至隻是一個念頭,就能像捏碎一粒塵埃般,讓自己徹底消失,連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那麼,現在,給我一個不立刻消滅你的理由。”
花之主宰——我後來才知道她的名字——微微歪了歪頭,綠色的眸子平靜地落在自己的身上。那目光裡沒有憤怒,沒有厭惡,甚至沒有多少情緒波動,隻有一種純粹理性的審視。
理由?
自己現在還剩下什麼呢?尊嚴?早已在無止境的逃亡中碾落成泥。力量?這具殘破的身體連站立都顯得困難。財富?羈絆?希望?……一片虛無。
自己?
我……隻剩自己了啊。這具即將消亡的軀殼,和裡麵一團混亂、充滿痛苦與絕望的靈魂。
“我,我願意……我願意臣服於您,我……”乾裂的嘴唇翕動著,擠出破碎沙啞的音節,身體卻早已先於言語做出了反應。屈辱嗎?或許吧。但比起毫無意義地死在這裡,像野狗一樣腐爛在陌生的花田,哪怕是最卑微的苟活,也……
她製止了我繼續說下去。
並非用手勢或語言,僅僅是一個細微的眼神變化——那平靜的綠眸中,極快地掠過一絲類似於“無趣”或“失望”的神情。
“臣服麼?”風見幽香,四季鮮花之主,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詞,“我並不需要這種貶低他人的說法來彰顯我的價值。弱者向強者祈求庇護,是自然之理。但前提是……”
她向前邁了一步。僅僅一步,卻仿佛瞬間拉近了所有的距離。
“如果你誠心想要留在這片花田,在我的領地內尋求一線生機,那麼,便站起來吧。靠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證明你還有‘價值’,證明你不是一灘隻會等待腐爛的汙血。至少,證明你還有站起來,麵對我的‘資格’。”
痛……
我下意識地想要挪動身體,卻牽動了全身的傷口,預料中更劇烈的疼痛卻沒有傳來。愕然低頭間,隻見那些潰爛流膿的可怕傷口,此刻正被一層極其淡薄、卻溫暖柔和的淺綠色光芒籠罩著。光芒所過之處,潰爛停止,新的肉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而堅定地生長、彌合。雖然離痊愈還差得遠,但那致命的惡化趨勢被遏製了,流失的力氣也似乎回來了一點點。
是她……做的嗎?什麼時候?
對方依舊站在原地,神色未變,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懶得承認。
“彆發呆。”她的目光已從我的身上移開,投向了花海的邊緣,那片我來時方向的遠處。她的聲音裡,第一次染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卻讓空氣都驟然降溫的……不悅?
“看來,打擾我賞花的‘客人’,還不止一位。”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花海的邊際,幾道熟悉的身影,正謹慎地、帶著明顯的驚疑不定,踏入這片金色的領域。是那些追殺者!他們竟然也找到了這裡!
她,名為風見幽香的花之妖怪,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裡聽不出多少情緒,卻讓當時的我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寒意。
“那麼,膽敢入侵四季鮮花之主領地的狂悖之徒們……”她微微提高了聲音,並不響亮,卻清晰地傳遍了整片花海。
她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隻是隨意地,如同拂開一片擋路的落葉般,將依舊癱坐在地的自己輕輕撥到了她身後一側。這個動作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庇護意味,卻又疏離得如同在處理一件所屬物。
然後,她直麵那些僵在原地、似乎意識到情況不對、臉上開始浮現恐懼的血族追兵,紅唇微啟,吐出他們生命中所聽到的、最後的話語:
“……準備好,迎接自己無可挽回的死期了嗎?”
沒有怒吼,沒有咆哮,沒有誇張至極的起手式。
接著,我所見證的,僅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