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力更生,休養生息。”
李燁的聲音很平靜,這八個字卻讓含元殿內殿的空氣驟然冰冷。
唐昭宗臉上的笑意凝固了。
那神情先是錯愕,再是不解,最終沉澱為一片灰敗的失望。
他緊握著李燁的手,能感到那手掌傳來的沉穩力量,卻也感到了一顆與他相隔萬裡的心。
他想要的,是“踏破汴梁,活捉朱溫”的豪言。
他想要的,是“削平藩鎮,重塑乾坤”的偉略。
絕不是這八個字。
這聽起來像是在推諉,像是在敷衍!
重振大唐,要靠朕自己?
若是能靠自己,大唐何至於淪落至此!
皇帝眼中的神采,就那樣熄滅了。
他慢慢鬆開了手,方才視若宗親的熟絡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君王的疏離。
他踱步走回禦座前,並未坐下,隻是用手扶著冰冷的龍椅扶手。
“魏王此言,是老成之見。”他的語氣淡漠,“隻是……時不我待。”
“陛下。”
李燁躬身,神色不變。
他看懂了皇帝的失望,卻無法認同他的急切。
“天下崩壞,非一日之寒。關中才剛剛安定,人心需要安撫;洛陽光複不久,百廢待興。”
“我忠義軍是打了幾場勝仗,但兵力終究有限,戰線從東到西橫亙千裡,每一處都可能是破綻。”
“此刻若傾儘全力東出與朱溫決戰,或是回過頭來西進與李茂貞死磕,都是賭徒才做的事。”
“一旦賭輸,便是滿盤皆輸,陛下又將置身何地?”
李燁稍作停頓,話音裡透出一分冷硬。
“陛下之前,也曾聯合朱溫去討伐河東李克用,結果如何,想必陛下心中有數。”
“藩鎮是虎狼,引一狼以驅一虎,最後的結果,往往是兩頭狼分食了血肉,君王隻能獨坐在危城之上。”
“我所言的自力更生,不是臣不願為陛下分憂,而是請陛下積蓄真正屬於您自己的力量。”
“長安城裡,還有數萬神策軍的殘部,隻要重新整編操練,就是王師的根基。”
“關中是沃野千裡,隻要讓百姓休養生息,減免賦稅,不出三年,府庫就能充盈。”
“到了那時,陛下手中有兵有錢,臣在外麵為您征伐,才能沒有後顧之憂,這才是相得益彰。”
這番話,句句都是道理,也句句都像針一樣紮心。
尤其是那句“聯合朱溫以討河東”,更是直接揭開了唐昭宗血淋淋的傷疤。
皇帝的臉刷地一下白了,扶著龍椅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骨節浮現。
他覺得李燁是在譏諷自己。
譏諷他當初的戰略失誤,譏諷他的無能。
那份剛剛因賜予宗室身份而產生的親近感,此刻已在猜忌中化為齏粉。
“愛卿一路奔波,想必是累了。”
唐昭管側過身,不再看李燁的臉,揮了揮手。
“先回驛館歇息吧,朕……也乏了。”
“臣,告退。”
李燁再次行禮,轉身,走出了內殿。
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將殿內那壓抑的沉默與他隔絕。
他走在空曠寂寥的宮道上,夕陽將晚唐宮闕的影子拉得又長又黑,像這個帝國搖搖欲墜的命運。
他知道,皇帝失望了。
可這世上最難的事,莫過於讓一個溺水的人明白,他最需要的,不是拚命去抓遠處那根看似救命的稻草,而是先學會自己劃水。
冊封魏王,錄入宗譜,下嫁公主。
皇帝打出了所有能用的牌,想換來一個可以隨意驅使的棋子。
結果卻換來一個有自己主見的“宗親”。
這樁買賣,在唐昭宗看來,虧了。
李燁心底沒有一絲波瀾。
這便是帝王。
你有用時,你是皇室貴胄,親如手足。
你失勢,或是不聽話時,你便是下一個朱溫,下一個李克用。
李燁要的,從來不是皇帝虛無縹緲的信任,而是這套“皇室組合拳”帶來的法理大義。
至於皇帝高不高興,那一點都不重要。
就在李燁於長安宮城中,與大唐天子進行著一場無聲的角力時。
千裡之外的戰局,正如棋盤上的落子,激烈,殘酷。
東線,鄭州城北,曠野之上。
“殺!”
葛從周橫刀立馬,麵容冷峻如鐵。
他麾下左廂軍的精銳,組成兩座厚重的步兵大陣,如兩道無法撼動的山巒,死死頂住了宣武軍一波又一波的瘋狂反撲。
他奉李燁之命,率一萬八千眾繞過虎牢天險,自黎陽渡河南下,直撲朱溫的腹心之地鄭州。
這是一出經典的“圍魏救趙”,意圖逼迫圍攻鄆州的朱溫主力回援。
計劃很完美,行動也足夠快。
但他終究低估了鎮守虎牢關的那個男人。
朱珍。
這位宣武軍宿將,在洛水之畔吃了天大的虧,幾乎葬送了朱溫最精銳的兩支部隊,本是戴罪之身。
可他對戰局的嗅覺,依舊如饑餓的狼。
葛從周的兵鋒剛一出現,他派往汴梁的信使已經出發,而他自己則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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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棄與洛陽的對峙,親率虎牢關主力,全軍回援鄭州!
兩軍在鄭州城下,打了一場不折不扣的遭遇戰。
沒有奇謀,沒有詭計。
隻有最原始的血與火的碰撞,最純粹的意誌與勇氣的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