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州城外,忠義軍大營。
大戰的硝煙味尚未散儘,混雜著血腥與泥土的鐵鏽氣,頑固地鑽進每一個人的鼻腔。
但籠罩在營地上空的,不再是戰前的絕望,而是一種劫後餘生、淬煉新生的昂揚與肅殺。
三日的休整,讓這部剛剛經曆了殘酷絞殺的戰爭機器,開始了高效的自我修複。
傷兵營裡,軍醫們腳步匆匆,一碗碗滾燙的湯藥冒著熱氣,被送入傷員口中。
陣亡將士的遺骸儘數收斂,文書營的書記官正一一驗明身份,將他們的名字與籍貫,用最工整的楷書,記錄在冊。
一枚枚刻著名字的木牌,連同第一批撫恤金,將由最快的驛馬送往他們的家鄉。
李燁的承諾,正在兌現。
這天下午,李燁在一眾親衛的簇擁下,踏入了鐵壁都的營地。
與其他營區隱約可聞的慶功笑語截然不同,這裡,死寂得像一片墳場。
戰後清點,鐵壁都出征時的八千男兒,能隨劉闖活著回到宋州的,不足兩千之數。
幾乎人人帶傷,更有甚者,永遠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成了殘廢。
他們坐在營帳前,用破布默默擦拭著卷刃的兵器,眼神複雜地投向那個重新披上都指揮使甲胄的身影。
那目光裡,有敬佩,有怨恨,更有不知前路的茫然。
是這個男人當初的冒進,讓無數袍澤埋骨沙場。
也同樣是這個男人,在全軍崩潰的絕境中,用血肉之軀,為他們重新扛起了名為“鐵壁”的軍魂。
劉闖能感受到背後那一道道刺人的目光,他的背脊挺得筆直,麵無表情,但那雙緊攥成拳、青筋賁起的手,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李燁的到來,讓所有癱坐的士兵掙紮著站了起來。
“參見主公!”
聲音稀稀拉拉,透著一股大病初愈般的虛弱。
李燁對這些虛禮視若無睹,他走到隊伍的最前方,目光從一張張年輕、疲憊,且布滿傷疤的臉上緩緩掃過。
他沒有說任何一句安撫的話,開口的第一句,就讓所有人渾身一僵。
“鐵壁都的番號,我暫時給你們留著。”
所有士兵的身體都繃緊了。
“我給了劉闖兩千新卒的名額,也給了你們全軍最好的傷藥和夥食。”
“但是!”李燁的語氣陡然轉冷,“恥辱,從來不是靠彆人的同情就能洗刷的。鬥門亭的敗仗,宋州城下的京觀,是我忠義軍建軍以來,最大的恥辱!”
“這個恥辱,是你們鐵壁都打出來的!”
李燁的話不重,卻字字砸在他們的臉上,比軍棍抽打還要火辣、還要疼。
所有人的頭都深深埋了下去。
“下一次大戰,我要你們用敵人的腦袋來告訴我,你們還有沒有資格,頂著‘鐵壁’這兩個字!”
“如果做不到,鐵壁都的番號,就此撤銷!你們所有人,作為補充兵員,打散到各營各都!”
李燁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辯駁的決絕。
這是最赤裸的羞辱,也是最直接的鞭策。
營地裡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一個士兵,第一個抬起了頭,那雙本已麻木的眼睛裡,燃起了血色的火焰。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殘存的兩千將士,一個個抬起頭,挺直了胸膛,他們眼中的迷茫與空洞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懸崖邊上,寧可粉身碎骨也要向前撕咬的凶狠與決絕。
劉闖猛地踏前一步,單膝轟然跪地,聲若洪鐘!
“請主公見證!下一次大戰,鐵壁都,必為全軍先鋒!”
“不破敵陣,末將與麾下全體將士,皆願自刎於陣前,以謝主公!”
“不破敵陣,誓不為人!”
“殺!殺!殺!”
兩千殘兵,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怒吼,那股從骨子裡迸發出的滔天殺氣,竟讓李燁身後的百戰親衛都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
李燁看著這一幕,臉上依舊波瀾不驚,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讚許。
一支被打斷了脊梁的軍隊,唯有用更大的羞辱和更重的責任,才能讓它重新站起來。
一支隻懂享受勝利榮光的軍隊,走不遠。
一支懂得銘記恥辱,並渴望用鮮血去洗刷的軍隊,才能成為真正的百戰精銳。
他扶起劉闖,用力拍了拍他堅實的臂膀。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宋州,就交給你了。”
言罷,他轉身離去,再無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