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鳳翔軍的戰線鋪滿了整個地平線。
玄色的甲胄連綿不絕,在晨曦下泛著無機質的冷光,仿佛一道正在緩緩上漲的死亡潮汐,即將拍碎周至這座孤零零的礁石。
李繼昭高坐於通體墨黑的戰馬之上,馬鞭遙遙指向那座在晨霧中輪廓模糊的低矮城牆。
他語氣輕慢,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一座破城,幾千殘兵。”
“本將給他們半日光景,跪地投降,可活。”
身側的副將發出一陣刺耳的哄笑,在空曠的平原上回蕩。
“將軍太抬舉他們了,那馬殷不過是李燁丟在關中的一顆棄子,還能掀起什麼風浪?”
此刻,周至城頭。
馬殷正蹲在一塊布滿箭痕的城磚後,滿手都是乾涸的泥與血。
一名校尉幾乎是滾著跑上來的,他身上的甲片零落不堪,碰撞間發出絕望的脆響。
“將軍!城外的地頭蛇們傳話,說我們挖的第一道壕溝,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馬殷沒有回頭。
他正用儘全身力氣,將一根削尖的硬木樁死死夯進城門前的陷馬坑裡。
“撐不住也得撐!”他的嗓音乾啞,每個字都帶著滾燙的煙火氣。
“告訴弟兄們,第一道溝丟了,就退守第二道!”
“第二道丟了,就給老子退到城裡,跟他們打巷戰!把每一條街,每一間房,都變成他們的墳地!”
他抓起一把碎裂的瓦片,狠狠砸進坑底。
“把這些玩意兒,還有壞掉的豆子,都給老子灑進去!老子要讓李繼昭的寶貝戰馬,跑起來比哭還難受!”
李繼昭的進攻沒有絲毫試探,沉悶的皮鼓聲是唯一的信號。
數千步卒抬著雲梯,發起了潮水般的衝鋒。
然而,第一波攻勢在距離城牆兩百步外,驟然崩潰。
衝在最前的騎兵發出淒厲的慘叫,連人帶馬一頭栽倒,戰馬的前腿以詭異的角度折斷,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
後續的步卒根本來不及停下,成片地跌進被雜草掩蓋的陷坑裡。
那些狹窄而極深的坑洞,精準地卡住了他們的腳踝和小腿,而坑底淬了毒的倒鉤,瞬間就撕開了他們的血肉。
“該死!”
李繼昭臉上的傲慢瞬間被暴怒取代,他一鞭抽碎了身邊親兵的頭盔,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城外怎麼全是這種陰損的玩意兒!”
他原以為會是一場摧枯拉朽的勝利,卻發現自己的大軍被這些層出不窮的小伎倆,拖得狼狽不堪,變成了一盤散沙。
夜幕降臨。
鳳翔軍疲憊的營地裡火光搖曳,剛剛睡下的士卒被一陣從城內傳來的、山呼海嘯般的呐喊驚醒。
馬殷親率三百名敢死之士,腳穿布鞋,腰間彆著火油罐,如鬼魅般摸進敵營側翼。
他們不攻堅,不戀戰。
一支火箭射向糧草堆,一個火油罐砸進帥帳旁的馬廄。
火光衝天而起,整個營地瞬間大亂。
等李繼昭組織起有效的反擊時,馬殷早已帶著人,消失在夜色與濃密的灌木叢中,隻留下一片狼藉和敵軍驚恐的咒罵。
這樣的襲擾,持續了整整兩個晝夜。
李繼昭派出去的斥候,甚至不敢靠近城郊五十步之內。
……
魏州牙城,大堂之內。
死寂無聲,連呼吸都帶著凝滯的寒意。
李燁的目光死死釘在輿圖上,那代表著“周至”的兩個字,幾乎被他的指頭戳穿。
“周至的第三封求援信了。”
他緩緩轉頭,看向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葛從周,聲音裡壓抑著一絲顫抖。
“老將軍,你怎麼看?”
葛從周步履沉重地走到輿圖旁,枯瘦的手指劃過魏州周邊的疆域,像是在撫摸一道道流血的傷口。
“北麵,契丹人在大安平一帶蠢蠢欲動,其心叵測。”
“南線,朱溫剛剛吞下兗州,士氣正盛,龐師古的數萬大軍,如毒蛇般盯著我們的側翼。”
老將軍的聲音平靜,卻字字如鐵。
“大王,此時若抽調主力西援,河北新定之地必將生亂。這正是李茂貞與朱溫,最想看到的局麵。”
砰!
李燁一掌重重拍在沙盤邊緣,指縫間擠滿了冰冷的細沙。
“所以,馬殷就隻能在那兒拿命給我填?我李燁就隻能在這裡看著他死?”
他的心臟狂跳,那種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兄弟、心腹陷入絕境,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比劉闖戰死的消息傳來時,更讓他煎熬萬分。
那是淩遲。
高鬱長歎一聲,手中的羽扇早已停止了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