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州城頭上,最後一麵淮南軍旗在午後的風裡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城垛後麵擠滿了人,不是守軍,是宣武軍。
黑壓壓的鎧甲從城牆這頭鋪到那頭,刀槍的冷光連成一片刺眼的金屬反光帶。
更遠處,城下的原野上,營帳像黑色的蘑菇一樣從地底冒出來,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儘頭。
連營十裡。
這四個字寫在紙上輕飄飄的,真擺在眼前時,能把人的膽氣從喉嚨一路壓到腳底板。
朱溫的中軍大帳立在離城五裡的一座矮坡上。
帳前立著三丈高的赤色大纛,旗麵上那個鬥大的“朱”字是用金線繡的,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此刻,朱溫正站在坡頂,單手按著腰間鑲滿寶石的彎刀刀柄,獨眼眯著,遠遠望著宋州城牆上那些螻蟻般的人影。
“主公,”氏叔琮站在他側後方半步,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亢奮,“城內守軍最多不過三千,還多是傷兵。末將願率本部一萬人,一個時辰內……”
“急什麼。”朱溫打斷他,聲音很淡,“城就在那兒,又跑不了。”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坡下列陣以待的數萬精銳。這些士兵盔明甲亮,隊列整齊得像刀切出來的豆腐塊,沉默地站在烈日下,隻有戰馬偶爾的響鼻和旗幟被風扯動的獵獵聲。
這是當世最強的軍隊。朱溫心裡清楚。
他花了十五年時間,用血和鐵,用背叛和屠殺,才養出這麼一支隻聽他一個人號令的怪物。
現在這頭怪物餓了,需要吃肉,吃很多肉。
“王彥章呢?”他忽然問。
敬翔從文官隊列裡跨出半步,躬身:“斥候回報,昨日午後,淮南軍突然棄城,全軍退至城南七裡處。但……”
“但什麼?”
“但他們分兵了。”敬翔的聲音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在相距兩裡的兩處高地,分設兩座大營。營寨規模相當,各豎‘王’字旗。”
坡上一片寂靜。
連風吹旗幡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分兵?”朱溫重複了一遍,像是沒聽懂這個詞。他獨眼裡的光閃爍了一下,然後突然“哈”地笑出聲,“他王彥章手下有多少人?五千!還是打了七天仗、傷兵滿營的五千!他分兵?他拿什麼分?”
笑聲在坡頂回蕩,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周圍的將領也跟著笑起來,緊繃的氣氛鬆動了不少。
隻有敬翔沒笑。他低著頭,眉頭皺得很緊,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袖口。
“主公,”他抬起頭,“此事蹊蹺。王彥章不是庸將,在絕對劣勢下分兵立營,等於將本就單薄的兵力再腰斬一半。這不合常理,除非……”
“除非他瘋了。”朱溫替他把話說完,嘴角還掛著那抹譏笑,“或者,他以為我朱溫是傻子。”
他不再看敬翔,轉身麵向全軍,聲音陡然拔高,像滾雷般砸下去:“傳令!全軍推進三裡紮營,我要貼著他的臉紮營!我要讓他每時每刻都能看見,我十萬大軍是怎麼把他那點可憐的人馬,一點一點碾成粉末!”
命令一層層傳下去。山坡下,沉默的軍陣開始動了。先是前軍的重步兵方陣,邁著整齊的步伐向前推進,鐵靴踩踏地麵的轟鳴聲讓大地都在震顫。接著是騎兵兩翼展開,像一對黑色的翅膀緩緩張開。最後是中軍、後軍、輜重營……十萬人的移動像一場緩慢而無可阻擋的泥石流,朝著南方那兩座孤零零的營寨壓過去。
而此時此刻,南麵兩裡外,那座被標注為“乙營”的淮南軍營寨裡,正傳出與戰爭氛圍格格不入的喧鬨聲。
鼓樂。
不是軍鼓,是宴樂。
絲竹管弦的聲音混著粗豪的笑罵聲,從營寨木牆的縫隙裡飄出來,順著風一直傳到正在推進的宣武軍前鋒耳朵裡。
“他們在乾什麼?”一個宣武軍都頭勒住馬,難以置信地側耳傾聽。
“好像在……喝酒?”旁邊的副尉不確定地說。
營寨的望樓上,甚至能看到幾個身影摟著穿彩衣的女子,那明顯不是營妓該有的裝束——搖搖晃晃地憑欄舉杯,對著遠處黑壓壓的宣武大軍指指點點,然後爆發出更大聲的哄笑。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回朱溫的中軍。
“王彥章在乙營大擺宴席,”斥候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殺牛二十頭,羊百隻,酒壇堆得小山高。他本人……他本人抱著兩個舞姬坐在主位,與諸將輪番賭酒,已經醉了七分。”
“啪!”
朱溫手裡的馬鞭狠狠抽在斥候肩膀上,皮開肉綻。斥候悶哼一聲,伏得更低。
“你看清楚了?”朱溫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
“千、千真萬確……”斥候哆嗦著,“小的扮作樵夫靠近營寨一裡,親眼看見王彥章赤著上身,與一個偏將掰手腕,輸了就灌一大碗酒……營內毫無戒備,連巡哨的都湊在篝火邊吃肉……”
“夠了!”
朱溫猛地轉身,赤色蟒袍的下擺甩出一道淩厲的弧線。他幾步衝回坡頂,獨眼死死盯著南方那兩座營寨,左邊那座甲營)靜悄悄的,旗幡整齊,隱約可見營牆上巡邏士兵的身影;右邊那座乙營)則像個喧鬨的市集,鼓樂聲甚至隨著傍晚的風飄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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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羞辱我。”朱溫一字一頓地說,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碴,“他以為我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他還能在營裡喝酒玩女人,他以為我朱溫是什麼?是他取樂的戲子嗎?!”
“主公息怒。”敬翔快步上前,語速很快,“此必是驕兵之計!王彥章故意示弱於乙營,實則在甲營暗藏殺機。我軍若攻,當攻甲營,同時分兵盯死乙營,防其偷襲……”
“驕兵之計?”朱溫猛地扭頭,獨眼裡的血絲猙獰地爬滿眼白,“他配嗎?!他五千殘兵,分守兩營,每營不過兩千五!我十萬大軍壓過去,他就是擺出天仙下凡的陣仗,也是螳臂當車!”
他一把揪住敬翔的衣領,將文士瘦削的身子拎得腳都快離地:“子振,你跟了我十一年,怎麼越活越回去了?啊?他現在擺明了是知道自己必死,破罐子破摔,臨死前快活一場——你居然還跟我說這是計?!”
敬翔臉色發白,卻仍堅持:“主公!王彥章若真是一心求死,大可據城死守,或率全軍突圍。何須如此大費周章分營,又故意……”
“因為他瘋了!”朱溫鬆開手,將敬翔往後一推,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因為他知道逃不掉,守不住,所以他要在死前最後惡心我一次!讓天下人都看看,他王彥章麵對我朱溫十萬大軍,還能在營裡喝酒玩女人,他想用這種方式,在我臉上吐一口唾沫!”
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獨眼裡的殺意已經濃得化不開。
周圍將領全都單膝跪地,沒人敢在這個時候觸黴頭。
良久,朱溫緩緩吐出一口氣,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心底發毛:“很好。王彥章想當英雄,想當笑到最後的人……我成全他。”
他轉身,目光落在遠處那座安靜的甲營上。
“傳令。”朱溫說,聲音不大,卻讓每個人都豎起耳朵,“明日五更造飯,辰時全軍集結。以龐師古部三萬攻乙營,我要讓王彥章在酒醉中,看著他最後這點人馬是怎麼被碾碎的。”
“主公!”敬翔失聲,“乙營明顯是虛張聲勢,真正的精銳必在甲營!若攻乙營,甲營趁機側擊……”
“那就讓他來!”朱溫厲聲打斷,“我巴不得他來!氏叔琮!”
“末將在!”
“你率兩萬騎軍,列陣於甲營以東三裡。王彥章若敢從甲營出一兵一卒,你就給我衝過去,把他的營寨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