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氏城的太陽毒得像在報複什麼。
廢墟投下的陰影剛夠藏人,熱氣從破碎的陶片和沙地裡蒸騰上來,扭曲著視線。霍去病背靠著一堵半塌的、畫滿詭異壁畫的土牆,環首刀橫在膝上,刀身上的血跡已經成了深褐色,和沙土混在一起。
他看起來和周圍這票灰頭土臉的家夥沒什麼兩樣。除了,他那雙眼睛——太靜了,靜得不像剛殺穿了兩波天師道伏兵、踹翻了一座半塌祭壇的人。
“我說,”林小山“啵”一聲拔出水囊的木塞,灌了一口,又嫌棄地呸掉嘴裡的沙子,“這鬼地方除了熱得快把人烤熟,就是這些看了做噩夢的牆畫。咱們到底來找什麼?提前退休的資格嗎?”
他指的是不遠處那幅巨大的、顏料剝落但氣勢猶存的壁畫。畫的是上古戰爭,人、獸、還有模糊不清卻透著森嚴氣息的陣列混戰在一起,筆觸狂放,透著股不講理的蠻橫力量。
“佛緣。”八戒大師慢吞吞地開口,手裡數著一串看不出材質的黑沉念珠,眼皮耷拉著,“也可能是道劫。誰知道呢,來都來了。”
蘇文玉沒理這兩個活寶,她纖細的手指幾乎要觸碰到壁畫上某個將領的腰牌紋樣,卻又停住,秀眉微蹙:“紋飾……從未見過。似龍非龍,似械非械。年代早得驚人。”
程真抱著她的鏈子斧,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陰影最濃處,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還能稱得上是“口子”的地方。牛全和陳冰在更外圍一點,一個擦拭著弩箭,一個檢查著隨身的小機關,沉默而專業。
霍去病就是這時站起身的。
腿有點麻,他不動聲色地活動了一下腳踝,目光卻像是被什麼東西鉤住了,釘在那幅壁畫的一角。他走過去,腳步在碎礫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其他人沒太在意,除了八戒大師。老和尚撩起一點眼皮,渾濁的眼底有什麼東西閃過。
壁畫那個角落描繪的是一場慘烈的近身絞殺。一個無名將領,頭盔崩裂了一角,正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擰身刺出長矛,矛尖穿透對麵敵人的咽喉。動作狂野,精準,帶著一種將全身每一絲肌肉力量都壓榨到極致、再迸發出來的暴力美感。
霍去病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不是恐懼,也不是讚歎。是一種更深層的、來自神經末梢的細微顫栗。仿佛他膝蓋骨裡藏著的舊傷,正隔著千年的時光,和畫中那個崩裂的頭盔邊緣產生共振。
他盯著那處破損。形狀,角度……腦海裡突兀地跳出一幅畫麵:很小的時侯,母親給他洗頭,手指曾反複摩挲過他後腦上方一處隱蔽的、微凹的舊疤,歎著氣說“我兒落地時便有了這塊記,怕是前生磕碰帶來的”。
畫上的裂痕,和他顱骨上那塊連太醫都隻搖頭說“天生如此”的舊疤輪廓,緩緩重疊。
後頸的寒毛,一根根立了起來。不是風吹的,這鬼地方一絲風都沒有。是皮膚底下滲出的冷意。
“看出什麼門道了,霍哥?”林小山湊過來,順著他的目光看,隻看到一片斑駁,“這哥們兒姿勢挺野啊,腰力不錯。”
霍去病沒接話。喉結滾動了一下,咽下某種乾燥的滯澀感。壁畫上那將領模糊的麵容,那握矛的指節弧度……一種荒謬絕倫的“熟悉”感,像陰溝裡的汙水,悄無聲息漫過腳麵。
他猛地移開視線,轉身,聲音沒什麼起伏:“沒什麼。此地不宜久留,張寶的人可能還在附近。”
就在他轉身的刹那,壁畫深處,某個更黯淡的、描繪著龐大青銅建築群的角落,一個極其微小的、紋章般的符號,在剝落的顏料後一閃而逝。那符號的複雜程度,與整幅壁畫的粗獷風格格格不入,更像某種……精密的印鑒。
八戒大師撚動念珠的手指,停了一瞬。
之後的行程,伏擊成了家常便飯。天師道的妖人像沙漠裡的蠍子,不知從哪個角落就會鑽出來。
一次狹路相遇,在一條天然形成的風化岩峽穀裡。前後都被堵死,兩側是滑不留手的峭壁。張寶手下幾個穿著詭異符袍的道士,站在高處,獰笑著揮手。
箭矢不是射下來的。是“潑”下來的。帶著腥氣的黑光,如同蝗群,覆蓋了每一寸可能閃躲的空間。空氣被撕裂的聲音尖銳得讓人牙酸。
“避不開!找掩體!”程真怒吼,鏈子斧舞成一團光,磕飛幾支,但更多的箭從詭異的角度鑽入。
牛全悶哼一聲,肩頭綻開血花。陳冰的機關臂弩連續擊發,但弩箭撞上那些黑光箭矢,效果甚微。
霍去病站在隊伍稍前的位置。箭雨臨頭的瞬間,他腦子裡那些關於壁畫、關於舊疤的紛亂念頭,突然被一種更強大的東西“覆蓋”了。
不是思考。不是計算。
是一種冰冷的、剝離了所有情感的“知曉”。
視野裡,所有移動的箭矢軌跡,連同己方人員的位置、動作慣性、峽穀壁的凹凸,甚至腳下幾塊可能絆腳的碎石,瞬間被拆解、標注、重組。腦海裡閃過一串非人的、近乎冷酷的評估和坐標,快得無法捕捉具體字樣,隻留下一種絕對的“路徑”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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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動了。
沒有大喊,沒有多餘的表情。側步,擰腰,看似險到極致地讓一支貼麵而過的箭簇擦破額角油皮,同時左臂一展,將正欲硬扛的蘇文玉向後扯了半步,恰恰讓她避開從腋下死角穿來的一箭。右腳踢起一塊盾牌大的石板,石板翻滾著撞偏一片箭雨,他借勢前衝,環首刀出鞘的寒光如同在黑色瀑布中逆流斬開一道短暫而精準的裂隙。
“跟我!”
兩個字。他沿著那條隻有他“看”到的、在死亡間隙中蜿蜒的路徑前衝。其他人幾乎是本能地跟上他詭異的步伐——忽快忽慢,時而貼壁疾行,時而突兀頓住,箭矢總是堪堪擦著他們的衣角射入地麵或岩壁。
五息。僅僅五息。潑天箭雨止歇。不是道士們停了手,而是發射的間隙,以及最前方兩名道士被霍去病鬼魅般欺近,刀光閃過,符袍連同喉嚨一起被切開。
峽穀裡隻剩粗重的喘息,和箭尾翎羽的微顫聲。
牛全捂著肩膀,血從指縫滲出來,眼睛卻瞪得溜圓看著霍去病。陳冰快速給他上藥包紮。
林小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大氣:“我……我去……霍哥,你這走位……開天眼了吧?剛才那幾步,你怎麼知道那裡沒箭?”
程真扶著石柱,看著霍去病的眼神也多了探究。剛才那條閃避路線,精妙得近乎詭異。
霍去病還刀入鞘,手指穩得沒有絲毫顫抖。隻有他自己知道,剛才那短暫的爆發後,胃裡正泛起一陣冰冷的空虛。那不是脫力,而是某種更深的東西被抽離後的不適。腦海裡那串冰冷參數留下的“餘音”在快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輕微的耳鳴,和更深的、帶著鐵鏽味的疑懼。
他利用了一種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東西。這東西不屬於他的記憶,不屬於他的訓練,甚至……可能不屬於“他”。
“運氣。”他吐出兩個字,聲音有點啞。彎腰,從地上拔起一根還在輕顫的黑箭,箭杆上刻著扭曲的符籙。他盯著那符籙,眼神卻沒什麼焦點。
八戒大師慢悠悠走過來,看了看那箭,又看了看霍去病平靜得過分側臉,念珠在指間緩緩轉動:“阿彌陀佛。霍施主這‘運氣’,頗有幾分我佛門‘他心通’的韻味了,隻是……煞氣重了些。”
霍去病瞥了老和尚一眼,沒說話。把箭扔了。
夜裡宿營,找了個背風的殘破殿堂。火堆劈啪響著,驅散些許夜寒和深入骨髓的疲憊。空氣中飄著烤餅和肉乾的味道,混著血腥和塵土的餘味。
霍去病獨自坐在一段倒塌的石梁上,離火堆稍遠。手裡拿著那枚隨身攜帶的、磨得光滑的虎形玉佩,指腹慢慢摩挲著上麵簡陋的紋路。這是母親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他對自己“來曆”最堅實的、屬於“人”的那部分認知。
火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白天壁畫帶來的寒意,戰鬥中那非人狀態的冰冷抽離感,此刻像兩條冰冷的蛇,纏繞著他的思緒。
八戒大師拿著一個豁口的陶碗,裡麵晃著一點渾濁的液體,挨著他坐下,遞過來。
霍去病沒接,看著跳動的火焰。
“大師,”他忽然開口,聲音很低,幾乎被火苗的劈啪聲蓋過,“你說,一個人,若覺得自己學的東西、會的東西、甚至……某些反應,不像自己練出來的,倒像是……身體裡本來就裝著,隻是到了時候就‘跳出來’。這人,還算是個‘人’麼?”
他沒提壁畫,沒提舊疤,沒提那串冰冷的參數。
八戒大師喝了一口那可疑的液體,咂咂嘴,渾濁的眼睛映著火光:“《金剛經》有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霍施主,你手裡的刀,是刀否?”
“是。”
“殺敵時,用的可是刀?”
“是。”
“那便是了。刀就是刀,用刀的就是用刀的人。至於這打鐵的手藝是家傳還是偷師的,刀法是自己悟的還是彆人塞進腦子的……”老和尚頓了頓,看向遠處沉入黑暗的廢墟輪廓,“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刀鋒所指,是你本心想指的方向麼?”
霍去病捏緊了玉佩,玉石邊緣硌得掌心生疼。本心?他驅逐匈奴,護衛疆土,這是本心嗎?當然是。可如果連這“本心”的源頭,這身達成目標的能力,都可能是被預設好的……
他沒再問。接過老和尚手裡的碗,把裡麵辛辣的液體一飲而儘。從喉嚨到胃裡,燒起一道滾燙的線,暫時壓下了骨髓裡泛起的寒意。
該來的總會來。
在通往疑似仙秦遺跡核心的最後一處隘口——一片被巨大怪石環繞的、布滿流沙陷阱的戈壁灘,他們被堵住了。
堵住他們的不是箭矢,不是刀兵。
是張寶本人。
或者說,是張寶那身令人作嘔的、融合了道術與異域邪法的本事弄出來的玩意兒。
沒有實體的敵人。隻有突然從四麵八方湧起的、粘稠如油的黑霧。霧氣翻滾,迅速吞噬了光線、聲音,甚至方向感。石頭、沙地、同伴的身影,都在濃霧中扭曲、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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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開始了。
不是簡單的鬼影恫嚇。是直接針對心智的挖掘與編織。
霍去病聽到了已故母親的呼喚,帶著哭音,就在左前方不遠處,說她冷,說她怕。他看到年幼的陛下在未央宮的台階上跌倒,哇哇大哭,周圍空無一人。他看到衛青舅舅渾身是血,被匈奴騎兵的長矛挑起……
每一個幻象都逼真到極致,帶著記憶裡最真實的細節和情感溫度,瘋狂拉扯著他的神經,誘使他離開位置,走向致命的流沙或隱藏的殺機。
他咬緊牙關,環首刀杵地,憑借驚人的意誌力對抗著。額頭上青筋暴起,汗水混著沙土流下。他能聽到不遠處程真野獸般的嘶吼,林小山雙節棍劈砍空氣的呼嘯,蘇文玉急促的念咒聲,牛全陳冰背靠背弩箭疾射的機括響,還有八戒大師那始終平穩卻漸顯急促的誦經聲。
但黑霧越來越濃,幻象的攻擊一浪高過一浪。張寶那尖銳得意的笑聲從霧的每一個角落傳來:“霍去病!冠軍侯!不過如此!今日便煉了你的魂,做我萬魂幡的主魂!”
隊友的聲音在減弱,喘息聲變得痛苦而混亂。霍去病感到自己的意識邊界開始模糊,那冰冷的、維持理性的堤壩正在被狂暴的情感幻象潮水侵蝕、衝垮。
就在防線即將崩潰的瞬間——
他後腦那塊舊疤的位置,驀地傳來一陣尖銳到極點的灼痛!
不是皮膚表麵的痛,是深及骨髓、仿佛有燒紅的鋼釺從顱骨內往外捅的劇痛!
“呃啊——!”
他悶哼一聲,單膝跪地。與此同時,“哢噠”。
一個聲音。不是耳朵聽到的。是直接在他意識最深處“響起”的。像是某個精密無比、塵封萬年的龐大機關,某一處的榫卯,突然被巨大的壓力扣合了。
劇痛瞬間轉化為一種恐怖的、冰涼的清明。
黑霧、幻象、張寶的狂笑、隊友的苦戰……全部被強行從他感知中“剝離”出去。
他的“視線”被蠻橫地拽入另一個“空間”。
幻象一:無限延伸的青銅廊道。
腳下是冰冷光滑、非金非玉的材質,泛著暗沉的青色光澤。兩側牆壁高不見頂,排列著無數巨大的、長方形的“容器”。像棺槨,但表麵是某種半透明的、內部有光影流動的材料。每一個“容器”裡,都封存著一個模糊的、身著不同時代甲胄的人形輪廓。
他的意識或者說“視線”)不受控製地飛速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