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達那把焚天大火,雖然燒得高士達灰頭土臉,被迫放棄了外圍大片區域,但也如同燒紅的烙鐵,在每一個義軍士卒心頭烙下了屈辱與憤懣的印記。退入高雞泊內部區域,意味著失去了廣袤的緩衝地帶,卻也意味著真正進入了高士達經營多年、了如指掌的絕對主場。這裡水道更加錯綜複雜,明河暗汊交織如網,沙洲、孤島、淺灘、深潭星羅棋布,即便是土生土長的漁民,沒有向導也極易迷失方向。枯黃與新綠交織的蘆葦叢不再是連綿一片,而是被大片水域分割成無數塊狀,如同漂浮在水上的綠色迷陣。水麵之下,暗流、淤泥、沉樁、乃至義軍提前布設的簡易水障,無處不在。
段達顯然也深知這一點,他並未因初戰得勢而冒進。在確認大火有效清除了外圍障礙後,他派出了麾下以勇猛敢戰著稱的前鋒大將柳複南,率領一千精銳步卒,輔以數十艘輕快走舸和運兵船,作為探路的先鋒,任務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儘可能摸清北部區域的水陸通道,能放火燒的,就放火燒,目的是偵察高士達主寨的確切位置和防禦虛實。同時也為了試探高士達可能會耍的手段。
柳複南得令,點齊兵馬,分乘船隻,沿著主要水道,小心翼翼地駛入了這片看似平靜,實則殺機四伏的綠色迷宮。
柳複南的船隊初入泊中,四周寂靜無聲,唯有船槳劃破水波的嘩啦聲和士卒們略顯緊張的呼吸聲。水道兩側,蘆葦叢生,高過人頭,遮蔽了視線。陽光透過稀疏的葦葉縫隙灑下,在水麵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更添幾分詭異。
行不過二三裡,異變陡生!
“嗖!嗖嗖!”
毫無征兆地,從左側密不透風的蘆葦叢中,射出十幾支勁弩!弩箭來得極其突然,角度刁鑽,目標明確,直指船上操槳的槳手和掌舵的舵工!
“噗嗤!”“啊!”
慘叫聲瞬間響起。兩名槳手應聲倒地,一人被射穿脖頸,當場斃命,另一人肩胛中箭,鮮血直流。一艘走舸因舵手中箭,失去控製,猛地撞向旁邊的葦叢,船身劇烈搖晃,幾名士兵險些落水。
“敵襲!警戒!”柳複南又驚又怒,拔刀大喝。官軍訓練有素,立刻舉起盾牌護住要害,弓弩手朝著箭矢來襲的方向盲目還擊。但蘆葦叢太密了,根本看不到敵人的蹤影。一陣零星的還射之後,那邊便再無聲息,仿佛剛才的襲擊隻是幻覺。
柳複南臉色陰沉,命令隊伍加快速度,離開這片危險水域。然而,沒走多遠,右側的蘆葦蕩中又射出冷箭,這次目標是幾名站在船頭了望的軍官。雖然警惕性提高,無人陣亡,但仍有一名隊正被射穿了皮盔,擦著頭皮飛過,驚出一身冷汗。剛放下警惕,又是一陣箭雨,十幾名官兵應聲摔進水中。這些冷箭手,如同附骨之疽,利用蘆葦掩護,時而從船頭,時而從船尾,甚至從看似無法藏人的淺水區冒頭施放冷箭,專挑官兵鬆懈或關鍵的崗位人員下手,讓官軍防不勝防,精神時刻緊繃。
柳複南試圖尋找更開闊的水道,但岔路越來越多,每條水道看起來都差不多。他派出斥候小船探索支汊,卻如同石沉大海,有去無回。焦慮開始在軍中蔓延。
正當船隊在一處相對寬闊、但水下陰影重重的水域緩行時,真正的噩夢開始了。
一些官軍士兵注意到,水麵上偶爾會冒起一兩個細微的氣泡,但都以為是水底腐物所致,並未在意。突然,一艘運兵船的底部傳來“咚、咚、咚”的沉悶敲擊聲!
“什麼聲音?”船上的火長側耳傾聽,臉色驟變,“不好!水下有人……”
話音未落,“哢嚓”一聲裂響,船底木板被硬生生鑿開一個窟窿,冰冷的河水猛地湧入!
“漏水了!船要沉了!”驚呼聲四起。
幾乎同時,附近幾艘船隻也相繼傳來被鑿的聲響和士兵的驚叫。隻見渾濁的水麵下,隱約可見一道道矯健的黑影如同大魚般遊弋,他們口中銜著中空的蘆葦杆換氣,手中握著特製的短柄斧和鐵鑿,專門挑選船底薄弱處下手。這便是竇建德精心挑選、嚴格訓練的“水鬼隊”,個個水性極佳,能在水下閉氣良久,對高雞泊的水情了如指掌。
官軍慌亂地朝著水下胡亂刺擊、放箭,但收效甚微。水鬼們動作迅捷,一擊得手,立刻深潛遠遁,絕不糾纏。轉眼間,已有三艘船隻進水嚴重,緩緩下沉,船上官兵不得不棄船,在齊胸深的水中掙紮,更是成了兩岸蘆葦叢中義軍弓弩手的活靶子。柳複南氣得雙目赤紅,卻無可奈何。在這茫茫水泊,如何對付得了這些神出鬼沒的水鬼?
水路進展艱難,柳複南試圖尋找穩固的陸地建立據點,或至少讓士卒登岸休整。然而,那些看似堅實的沙洲、河岸,同樣是危機四伏。
一隊官兵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看似乾燥的土坡靠岸,幾名斥候率先跳下船,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索。沒走幾步,腳下突然一空!“噗通”、“噗通”幾聲,幾人瞬間陷入表麵覆蓋著浮土和落葉的泥沼坑中,越是掙紮,下沉越快,旁邊的同伴試圖營救,卻險些被一同拖入,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在泥沼中滅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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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處,官兵們沿著一條被蘆葦半掩的小徑前進,突然,前方傳來淒厲的慘叫。隻見走在最前麵的幾名刀盾手,觸發了隱藏在路徑上的絆索,兩側彈性極佳的竹竿猛地彈起,帶動綁縛其上的、削尖並用火烤硬的木排狠狠拍合!如同巨獸的上下顎咬合,瞬間將中間的官兵拍得骨斷筋折,當場斃命。
更有甚者,在一些狹窄的通道或可能的登陸點,義軍埋設了鐵蒺藜和鹿角釘,或者挖掘了布滿削尖竹簽的陷坑,上麵巧妙偽裝。官軍每前進一步,都可能付出鮮血的代價。弓弩手則始終隱藏在蘆葦深處,冷箭如同長了眼睛,專射那些試圖指揮、探路或救助同伴的官兵。
就在柳複南被水陸兩路的襲擊搞得焦頭爛額之際,竇建德的指揮才能展現得淋漓儘致。他並非一味蠻攻,而是巧妙運用了虛實結合的戰術。
有時,義軍會在官軍船隊前方製造巨大動靜,搖旗呐喊,鼓聲震天,仿佛主力即將發起總攻。當柳複南緊張地命令全軍備戰,嚴陣以待時,攻擊卻遲遲不來,反而側翼或後方會遭到真正的、悄無聲息的致命偷襲——可能是幾支精準射殺軍官的冷箭,也可能是又一輪水鬼的鑿船行動。
有時,他們又會故意露出破綻,比如在某條支汊留下明顯經過的痕跡,引誘官軍斥候深入。當斥候小隊興衝衝地跟進去,等待他們的卻是早已張好的羅網——水下突然升起的攔江繩、兩岸同時潑灑的箭雨滾木,讓他們有來無回。
竇建德甚至還派人模仿官軍聯絡的號角聲,製造混亂,一度讓柳複南的一部人馬誤判方向,在一片相似的水域中兜圈子,白白消耗體力,並錯過了最佳的撤退時機。
接踵而至、花樣百出的襲擊,讓柳複南部如同陷入了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傷亡數字不斷攀升,士卒疲憊不堪,神經緊繃到了極限。帶來的向導在如此複雜的迷宮中早已暈頭轉向,提供的路線互相矛盾。更可怕的是,他們徹底迷失了方向。放眼望去,四周皆是水、蘆葦和天空,根本分辨不出東南西北。
傷員無處安置,隻能在船上或泥濘中呻吟等死。箭矢在不斷消耗,補充卻遙不可及。士氣低落到了穀底,每個人都感覺下一支冷箭就會射中自己,下一處水麵就會冒出索命的水鬼。
柳複南本人也身先士卒,甲胄上留下了幾處箭矢擦過的痕跡,雖未重傷,但也心驚肉跳。他望著這片吞噬了他麾下精銳的地獄,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恐懼掐住了他喉嚨。他終於明白,在這高雞泊的內部區域,他這一千人就像投入汪洋的幾顆石子,連高士達主寨的影子都沒摸到,就要被活活耗死在這裡。
繼續前進?隻能是死路一條。無奈之下,他咬著牙,咽下屈辱,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撤退之路,同樣是一條用鮮血鋪就的死亡之路。義軍顯然不打算輕易放走這塊到了嘴邊的肥肉,襲擾更加猛烈。他們利用熟悉的水道,抄近路不斷截擊,專門攻擊殿後的部隊。官軍歸心似箭,鬥誌全無,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狼狽不堪地向泊外逃竄。
直到柳複南帶著殘兵敗將退出內部區邊緣,回到相對安全的開闊地帶,義軍的追擊才如同潮水般退去。
清點人數,出征時的一千精銳,能站著回來的不足五百,傷亡超過五成,還損失了數十艘船隻。更重要的是,軍心士氣遭受了毀滅性打擊,“高雞泊內部區是死亡絕地”的恐懼,深深植根於每個幸存者的心中。
而在內部區深處,高士達聽著各部頭目彙報戰果,臉上終於露出了大火之後的第一絲笑容,雖然依舊帶著狠厲。“哼!段達老兒,放火燒老子家當?這就是代價!這高雞泊,不是你想來就能來,想走就能走的地方!”他看了一眼旁邊一直沉穩布置、協調各部襲擾的竇建德,難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建德兄弟,打得好!就這麼乾!看他有多少兵馬來填這無底洞!”
竇建德微微一笑,目光卻依舊凝重。他知道,這隻是開始。柳複南的敗退,隻會讓段達更加謹慎,也可能引來更猛烈、更具針對性的報複。高雞泊的血戰,才剛剛進入最殘酷的階段。但無論如何,這小挫官軍的一仗,運用冷箭狙殺、水鬼鑿船、陷坑排弩、虛實結合等多種偷襲方式,總算為屢遭打擊的義軍,挽回了顏麵,重燃了信心,也讓官軍領教了這片水域迷宮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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