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向初夏過渡的時節,齊郡平原的風已然褪儘了寒意,變得溫潤而飽含生機。田疇之間,新播下的粟米已然破土,星星點點的嫩綠如同細密的絨毯,覆蓋了不久前還荒蕪或僅存殘茬的土地。儘管苗株尚且稚弱,卻頑強地向著陽光舒展,宣告著這片飽經創傷的大地,正在艱難而堅定地恢複元氣。
隨著渤海高氏與琅琊王氏的首批糧食陸續到位,並經由魏征、魏德深等人精心製定的方案發放下去,齊郡北部幾縣最尖銳的“種糧與活命糧”矛盾得到了極大緩解。民心稍安,田間的勞作景象也終於從絕望的掙紮,回歸到帶有盼頭的辛勤。高鑒深知,賑濟隻能救急,真正的長治久安,在於恢複生產、整頓吏治、重建秩序。
為此,他采納魏德深的建議,從郡中選拔了一批素有清正廉直之名、熟悉地方事務的官員,臨時組建了數支“巡查使”隊伍,分赴各州縣。他們的任務並非僅僅監督春耕,更要核查賑濟糧發放是否公正、地方官吏有無趁機盤剝、民間是否有新的冤屈亟待解決。高鑒需要一雙雙可靠的眼睛和耳朵,穿透層層官僚體係的遮蔽,直接觸摸這片新附之地的真實脈搏。
這一日,天朗氣清,高鑒隻帶了十餘名輕騎隨從,再次離開曆城,前往北麵的臨邑縣。他想親眼看看,在糧食壓力緩解後,這個曾讓他揪心不已的地方,究竟恢複了幾分生氣,那位在田間與老農對跪的年輕縣令袁明和,又將這片土地打理成了何種光景。
馬車駛近臨邑地界,沿途的景象已與月前大不相同。荒田大多已被翻墾,雖不及豐年整齊,卻也不再死寂。道旁村落,雖仍有斷壁殘垣,但炊煙已能按時升起,修補屋頂、整理院牆的身影也多了起來。孩童的嬉鬨聲隱約可聞,儘管衣衫依舊襤褸,臉上卻少了那種瀕死的麻木,多了些屬於孩童的好奇與靈動。
未至縣城,便見遠處一片靠近河灘的低窪田地旁,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群,約莫有數百之眾。鋤頭、鐵鍁起落,號子聲、說笑聲、泥土翻動的嘩啦聲交織在一起,顯得熱鬨而充滿乾勁。人群外圍,插著幾麵簡陋的旗幟,上麵寫著“以工代賑”、“興修水利”等字樣。
高鑒示意停車,步行靠近。隻見一條新的溝渠正在開挖,將不遠處一條小溪的水引向這片地勢較高的田地。民夫們雖然麵有菜色,但精神尚可,分工協作,挖土的、運土的、夯實渠壁的,井然有序。在渠邊一處稍高的土坎上,站著幾個像是監工或管事的人,其中一人,身著半舊的青色官袍,袖子高高挽起,褲腳沾滿泥點,手中並無鞭尺,卻握著一根筆直的樹枝,正指著渠線對身邊人說著什麼,時而彎腰比劃深度,時而望向遠處的田地。
正是臨邑縣令袁明和。比起月前田埂上那副焦灼無力、幾欲崩潰的模樣,此刻的他雖仍清瘦,眉宇間的鬱結卻散去了大半,眼神專注而明亮,全神貫注於眼前的工程。
縣丞眼尖,先看到了走近的高鑒一行人,連忙扯了扯袁明和的袖子,低語幾句。袁明和先是一愣,隨即轉頭望來,看清是高鑒,臉上頓時露出既驚且喜的神色,也顧不得儀容,將手中樹枝往地上一插,便小跑著迎了上來,因跑得急,還險些在鬆軟的田埂上滑了一跤。
“卑職袁明和,拜見高將軍!不知將軍巡視,有失遠迎,望將軍恕罪!”他跑到近前,匆忙整理了一下衣袍,便要行禮。
高鑒已先一步伸手托住他,目光在他沾滿泥濘的官靴和卷起的袖子上掃過,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打趣道:“袁縣令不必多禮。我遠遠瞧著,咱們的袁縣令手持‘權杖’,監工督役,好不威風!”
袁明和聞言,臉上微微一紅,連忙解釋道:“將軍取笑了!卑職哪裡敢稱‘監工’?實在是……慚愧。卑職自幼讀書,於農事一道,可謂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如今既為一縣父母,總不能讓百姓笑話縣尊老爺連溝渠深淺、田地肥瘠都分不清。這樹枝,不過是用來當拐杖,在這田間地頭走得穩些,順便……順便看一看,學一學罷了。”他說得誠懇,並無矯飾。
高鑒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邊看邊聊。”
兩人沿著新挖的溝渠緩緩而行。泥土的清新氣息撲麵而來,民夫們見縣令陪著一位氣度不凡的貴人視察,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行禮,高鑒皆揮手示意他們繼續。陽光曬在背上暖洋洋的,遠處田裡的新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你堂堂一縣之尊,案牘勞形已是辛苦,還需親自來學這挖溝掘渠之事?”高鑒看著袁明和認真觀察渠壁夯土是否結實的樣子,問道。
袁明和正色道:“將軍,卑職以為,還是要學一學的。聖賢書中有言‘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農事乃百姓根本,水利更是命脈。若隻坐在衙署之中,翻閱前人著述、聽取胥吏彙報,終是‘紙上得來終覺淺’。親至田間,看老農如何下鋤,聽他們如何議論節氣土質,與書中所載互相印證,方能真正知曉本地農情利弊。此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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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指向正在開挖的溝渠和遠處一片片秧苗:“其二,卑職愚鈍,卻也希望能將書中那些稼穡之術、水利之方,真正用之於民。譬如這溲種法、區田法,書中記載可增產量,但各地水土不同,照搬未必有效。唯有親眼看著它們在這臨邑的土地上試驗、生長,記錄其成敗得失,方能為我臨邑百姓摸索出最適宜的耕種之法,哪怕……哪怕隻是多收一成糧食,多活幾條人命,也是好的。”他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種紮根泥土的執著。
高鑒聽著,心中暗暗點頭。這袁明和,並非那種隻知空談道德文章、不切實際的腐儒,也非一味迎合上意、隻顧完成任務的俗吏。他有自己的思考,有將學問與實踐結合的意願,更有為百姓做實事的樸素情懷。這在經曆過王薄粗暴統治、官吏多為苟且的齊郡,尤為難得。
行至一處田埂,袁明和忽然停下腳步,指著旁邊一塊明顯經過精心打理、苗壟格外整齊的田地道:“將軍請看,這塊地,便是用了《齊民要術》中記載的‘溲種法’試種的。以雪水、蠶矢、羊矢等物調和,包裹種子後再播,據說可以防蟲、抗旱、壯苗。是與不是,效果幾分,待到秋收時,便能見分曉了。”
高鑒俯身細看,隻見那粟苗確實比旁邊田裡的顯得更茁壯些,顏色也更深綠。他讚道:“好!為政者,正需有此等求實之心、嘗試之勇。若能成功,便可推廣全縣,惠及更多百姓。”
兩人又聊了許多,從溝渠規劃談到如何利用農閒組織百姓修複道路、橋梁,從如何公平分配以工代賑的口糧談到如何防範胥吏克扣。袁明和顯然對縣中情況已了如指掌,所言皆能切中實際,雖偶有書生意氣的理想化之處,但其用心之誠、謀劃之細,令高鑒頗為賞識。
日頭漸漸西斜,視察將畢。臨彆之際,高鑒站在田壟上,看著眼前這個滿身塵土、眼神清亮的年輕縣令,心中感慨。他抬手,輕輕拂去袁明和肩頭不知何時落下的一截草屑,目光深沉,語氣鄭重:
“明和,今日見你如此,我心甚慰。百姓得你為令,是臨邑之福。望你記住今日在這田間地頭所言所行,記住你為何要學農事、修溝渠、試新法。以後的路還長,或許你會走上更高的位置,麵對更多的誘惑與紛擾。”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望你,永遠不改今日之誌。最後,我送你四個字——”
袁明和肅然而立,屏息聆聽。
高鑒緩緩吐出那重若千鈞的四個字:“不忘初心。”
袁明和渾身一震,眼中瞬間湧起複雜的波瀾,有激動,有感悟,更有沉甸甸的責任。他後退一步,對著高鑒,深深一揖到地,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卑職……袁明和,謹記將軍教誨!必當……必當銘刻於心,躬身踐行,絕不敢忘!”
高鑒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上馬。隨從們緊隨其後,馬蹄嘚嘚,踏上了返回曆城的官道。
袁明和獨自立於田埂,望著那一行人遠去的背影,又回頭看看身後熱火朝天的修渠工地,看看那片試驗“溲種法”的綠苗,再看看手中那根普通的樹枝。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融入了這片正在複蘇的土地。“不忘初心……”他低聲重複著這四個字,仿佛要將它們嚼碎了,咽下去,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這不僅僅是一句贈言,更是一份期許,一道烙印,或許,也將成為他未來漫長仕途上一盞不滅的燈火。
遠處,高鑒在馬上回望,隻見暮色蒼茫中,那個青色的身影依舊立在田埂上,如同一株剛剛紮根、卻已然挺直了脊梁的新苗。他微微一笑,策馬加快了速度。曆城還有許多事,等待著他去決斷。而像袁明和這樣的種子,正在他治下的土地上,悄然萌發。這,或許比奪取幾座城池,更讓他看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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