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
村後的老槐樹,葉子已經落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枝椏像乾枯的手指,直愣愣地戳向灰蒙蒙的天空。風一過,卷起地上層層疊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無數細小的腳步在匆忙趕路。
空氣裡彌漫著泥土腐爛和稻草焚燒後混合的獨特氣味,這是鄉村深秋獨有的、帶著幾分寂寥的清冷。
奶奶就死在這個季節。
她留下的東西不多,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裳,一口老式的樟木箱子,還有一枚用紅繩係著的、比銅錢略大些的鈴鐺。
那鈴鐺古舊得很,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暗沉沉的,上麵刻著一些模糊扭曲的紋路,不像花鳥,也不像字,看久了,會讓人覺得頭暈。鈴舌似乎被什麼東西固定住了,無論怎麼搖晃,它都沉默著,發不出一絲聲響。
奶奶在世時,總是把這鈴鐺貼身戴著,從不離身。她常說:“這鈴鐺啊,不是給活人聽的。”小時候我好奇,想拿過來玩,總被她用那乾枯如老樹皮的手輕輕拍開,眼神裡有一種我那時看不懂的凝重。村裡上了年紀的老人見了這鈴鐺,眼神也都有些躲閃,透著敬畏,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他們管它叫“招魂鈴”。
接到奶奶過世的消息時,我正在千裡之外的城市裡為生計奔波。匆匆趕回這個位於大山裡的故鄉,一切都顯得熟悉又陌生。
老屋更破了,堂屋正中停放著漆黑的棺木,空氣中飄著劣質香燭的味道。親戚鄰裡們幫忙張羅著後事,臉上是程式化的悲戚,但眼神交彙時,總會低聲議論幾句關於那鈴鐺的事。
“老太太走得安詳,鈴鐺可得處理好啊。”
“是啊,老一輩傳下來的規矩,可不能亂。”
父親是奶奶唯一的兒子,一個被歲月和勞作壓彎了脊背的農民。他蹲在門檻上,悶頭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處理完奶奶的遺物,那枚招魂鈴就到了他手裡。我看得出他的為難和恐懼。按照極其古老的說法,這鈴鐺是“溝通”之用,持有它的直係親屬,可以在逝者頭七之夜,搖響它,便能“見”到最後一麵,了卻未儘的念想。
但還有一種更隱晦的說法是,若是不搖,鈴鐺便會自行選擇時機作響,那引來的,就不知是什麼了。
父親膽子小,信這些,但又怕。他拿著那枚沉寂的鈴鐺,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炭。最終,在族裡一位遠房叔公的暗示下,他把鈴鐺塞到了我手裡。“你是讀書人,火氣旺……你奶奶最疼你,這個……你收著吧。”他的眼神裡有懇求,也有如釋重負。我明白,他是想讓我來做這個決定,他一直最相信我。
我接過鈴鐺,入手是一片冰涼的死寂,在這深秋的天氣裡,竟激得我手臂上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奶奶的頭七之夜,很快就到了。
白天的喧鬨過後,幫忙的鄉親們都散了,老屋裡隻剩下我和父母。母親早早回了房,說是頭疼。父親則坐立不安,最後乾脆提了瓶酒,準備回屋。臨走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放在桌上的招魂鈴,嘴唇動了動,終究什麼也沒說。
我知道,他是故意避開的。這空蕩蕩的老屋,今夜注定隻屬於我和奶奶,以及這枚詭異的鈴鐺。
我獨自坐在堂屋的條凳上,麵對著奶奶的遺像。相框裡,她穿著藏青色的對襟褂子,臉上是歲月刻下的深深皺紋,但眼神卻很溫和,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桌上的煤油燈燈芯偶爾爆出一兩點燈花,光線昏黃,搖曳不定,將屋裡的影子拉長又縮短,仿佛有看不見的東西在暗中舞動。
風從門縫窗隙裡鑽進來,帶著刺骨的寒意。我摩挲著那枚招魂鈴,冰冷的觸感從指尖蔓延到心裡。搖,還是不搖?理智告訴我,這不過是鄉野迷信,是無稽之談。可周遭這過分死寂的環境,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仿佛來自奶奶棺木的陳舊氣息,以及內心深處對奶奶那份真實的思念與一點難以言說的好奇,都在慫恿著我。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夜越來越深。屋外連狗吠聲都聽不到了,隻有風穿過竹林時發出的嗚咽,像是誰在低低地哭泣。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咚咚,咚咚,在空曠的屋子裡顯得格外響亮。
就在我精神有些恍惚,幾乎要放棄等待的時候,一種極其細微的聲音,鑽進了我的耳朵。
不是風聲,不是蟲鳴,也不是老鼠跑動的聲音。那聲音,更像是……指甲,非常輕、非常慢地,在刮擦著什麼堅硬的表麵。
嘶……啦……嘶……啦……
聲音斷斷續續,若有若無,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勉強捕捉。它似乎來自堂屋的某個角落,但又好像無處不在。我的脊背瞬間繃直了,一股涼氣從尾椎骨直竄上天靈蓋。我猛地轉頭,借著昏黃的燈光掃視四周。牆壁、地麵、家具的陰影裡,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