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手氣從來沒這麼邪門過。
他麵前的那副牌,每一張都像長了眼睛,能鑽進他腦子裡,把“輸”這個字摳出來,塞進他喉嚨,堵得他喘不過氣,又癢得他心頭發瘋。
這不是他常去的麻將館,是城西一處快拆的老樓地下室,空氣悶得像裹屍布,隻有一盞吊在頭頂的白熾燈,光線黃慘慘的,照得牌桌邊那三張臉,青得像剛從冰櫃裡拖出來。
“大哥,還來不?”坐他對麵的矮個子男人咧嘴,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聲音嘶啞,“你都欠這個數了。”
老王沒說話,手指在桌下摳著褲縫。他不敢回家。老婆李豔那張嘴,不僅能給他吹簫,還能把他從裡到外罵個窟窿。可兜比臉乾淨,回去也是挨罵。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喉嚨裡擠出一個字:“來。”
洗牌的聲音“嘩啦啦”響,在這死寂的地下室格外刺耳。另外兩個人,一個瘦高得像竹竿,一個禿頂,臉上都沒什麼表情,隻是盯著牌,眼神直勾勾的。矮個子男人發牌,動作慢得詭異,一張,一張,像在舉行什麼儀式。
牌發到老王手裡。他屏住呼吸,一點點撚開。看清牌麵時,他渾身血液“嗡”地一下衝上頭頂,又瞬間涼透。
四個a。
邪門,太邪門了。這牌局從頭到尾就透著一股子不對勁。他們隻說輸了“記賬”,可記的是什麼賬,沒人說。
老王一開始贏過兩把,兜裡莫名其妙多了幾張皺巴巴的百元鈔,他當時心裡那點貪念就壓過了恐懼。可從那之後,他就再沒贏過。
“開牌吧。”矮個子說。
老王把牌“啪”地拍在桌上。那三個人瞥了一眼,沒出聲。禿頂男人慢吞吞翻開自己的牌,一手散牌,最小的那種。瘦高個也是。矮個子歎了口氣,也亮出牌,同樣是爛牌。
老王終於贏了。贏得毫無道理,贏得他心裡發毛。
“大哥好手氣。”矮個子嘿嘿笑了兩聲,那笑聲在空曠的地下室裡回蕩,帶著回音,聽著不像人聲。他從桌子底下摸出個黑塑料袋,推過來,“你的。”
老王手指發顫,接過袋子,沉甸甸的。他打開一條縫,裡麵是幾捆紅鈔,嶄新的,還帶著銀行的那種紙帶。他腦子“轟”的一聲,貪念瞬間把那股不安壓到了最底下。這麼多!夠他還債,還能剩下不少!
“還……還來嗎?”他聽見自己聲音在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害怕。
矮個子搖搖頭,那笑容變得有些模糊,在昏黃燈光下看不真切。“今天夠了。王哥,明天,老時間,老地方。帶足‘本錢’。”他特意在“本錢”兩個字上咬了重音。
老王抱著塑料袋,幾乎是逃出了那棟樓。直到跑到有路燈的大街上,被冷風一吹,他才覺得魂魄歸了位。低頭看看懷裡的袋子,實實在在的。他抽出一張鈔票,對著路燈看了又看,是真錢。他心裡那點疑慮被狂喜衝散了。管他呢,有錢就行!
他打了個車回家。路上,他摸著那些錢,已經開始盤算怎麼花,怎麼跟李豔吹牛,玩時候怎麼讓李豔當母狗。
鑰匙插進鎖孔,門一開,一股劣質香水混著油煙的味道撲麵而來。李豔正窩在沙發裡嗑瓜子看電視,穿著件鬆鬆垮垮的睡衣,領口開得很大,露出裡麵肉色的帶子。她斜眼瞟了老王一下,沒吭聲。
“老婆,看看這是什麼!”老王把黑塑料袋往茶幾上一倒,紅彤彤的鈔票散了一桌。
李豔的眼睛瞬間亮了,瓜子也不磕了,猛地坐直,睡衣滑下一邊肩膀也顧不上拉。“我操!老王,你……你搶銀行了?”她撲過來,抓起一捆錢,放在鼻子底下聞,又用手搓了搓,臉上是壓抑不住的興奮和貪婪。
“贏的!你老公我今天手氣爆棚!”老王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李豔喝剩的半杯水灌下去,開始添油加醋地吹,“就城西那塊,幾個傻帽,錢多燒的,讓我給逮住了……”
李豔聽得眉開眼笑,身子軟軟地靠過來,手指在他大腿上揉捏:“行啊你,死鬼,總算辦了回人事。這下好了,欠王麻子那錢能還了,剩下的……”她眼波流轉,手指往上移,“給我買個上次看上的金鏈子?不多,就三十來克。”
“買!給你買!”老王被她的動作弄得心裡癢癢,一把摟過她,手在大燈上揉捏,“不光買鏈子,今晚好好犒勞犒勞你……”
李豔半推半就,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死相”、“急色鬼”,身子卻貼得更緊。兩人就在堆滿鈔票的沙發上滾作一團,空氣裡彌漫著逼臭和鈔票油墨的味道。那些錢被他們壓在身下,揉得皺皺巴巴。
完事後,老王癱在沙發上,李豔點著根煙,依偎在他懷裡,數著錢。“明天還去嗎?”她問,聲音帶著事後的沙啞和算計。
“去,乾嘛不去。”老王眯著眼,“那幾個人傻錢多,不贏白不贏。矮子說明天讓我帶足‘本錢’,估計是想翻本。老子讓他們輸得褲子都不剩!”
“本錢?這些明天得先去存一部分……”李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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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老王打斷她,眼裡閃著光,“我有種感覺,明天不用帶錢。帶點彆的……意思意思就行。”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感覺哪來的,但就是很強烈。
李豔也沒多問,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金鏈子、新衣服。兩人又黏糊了一陣,才收拾了錢,胡亂洗洗睡了。
老王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坐在那張牌桌前。燈更暗了,隻能看清牌,看不清對麵人的臉。他手裡拿著牌,卻怎麼也看不清花色。他想扔掉,牌卻粘在手上。
對麵,矮個子、瘦高個、禿頂,三個人齊刷刷地抬起頭,臉上沒有五官,隻有三個黑窟窿,對著他。矮個子開口,聲音像是從很深的地底傳來:“王哥,你的‘本錢’……帶夠了嗎?”
老王猛地驚醒,一身冷汗。窗外天還黑著。他轉頭看身邊熟睡的李豔,又看看藏在衣櫃角落的黑塑料袋,心才慢慢定下來。是夢,都是夢。再去大贏一筆,就收手。他這麼告訴自己。
第二天晚上,老王鬼使神差地,沒帶錢。出門前,李豔摟著他脖子親了一口,睡衣帶子又滑下來了,露出大片胸脯。“多贏點,死鬼,晚上回來……我讓你開後門。”她暗示性地眨眨眼。
老王嘿嘿笑著捏了她一把,出門了。
還是那棟黑漆漆的舊樓,還是那個地下室。一切仿佛和昨天一樣,又仿佛完全不同。那盞白熾燈似乎更昏黃了,光線隻能照亮牌桌中間那一小圈,四個人坐在光暈邊緣,下半身都隱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
矮個子三人已經在了,看到他,同時露出一種古怪的笑容,像是早就知道他會來,也知道他沒帶錢。
“王哥,來了?本錢帶了嗎?”矮個子問,聲音平平的。
老王心裡一突,強笑道:“帶了,帶了。在……在這兒。”他拍了拍自己空蕩蕩的衣兜,自己也覺得這舉動很蠢,可一種莫名的力量驅使著他這麼做。
矮個子點點頭,沒再追問。“那,開始吧。”
牌局開始。今天的氣氛比昨天更沉,更靜。除了洗牌、出牌的聲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老王的手心開始冒汗。他今天的牌又恢複了之前那種邪門的“爛”,而且爛得毫無理由。
明明上一張還是需要的牌,下一張摸起來就變了。他偷偷看對麵三人,他們出牌很慢,很穩,眼睛大部分時間不看牌,反而在看著他,眼神空空洞洞,卻又像釘子一樣釘在他身上。
他很快又“欠”上了。不是欠錢,是一種感覺,他欠了“東西”。
“王哥,你這手氣,可不如昨天啊。”矮個子慢悠悠打出一張牌,正好點了老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炮。
老王額頭見汗,扯出個笑:“運氣,運氣……”
“運氣也是‘本錢’的一種。”瘦高個忽然開口,聲音尖細,像指甲刮玻璃,“本錢不夠,運氣就用完了。”
老王心裡發毛,想說不玩了,可嘴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他的身體像是被釘在了椅子上,隻能眼睜睜看著牌局繼續。
越輸,那種“欠了東西”的感覺越清晰,越沉重。像有冰涼滑膩的東西,順著腳脖子往上爬。他忍不住低頭去看,桌子底下隻有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我……我不玩了!”他用儘力氣,終於喊出一句,聲音嘶啞難聽。
矮個子抬起頭,臉上那種模糊的笑容消失了,隻剩下一種冰冷的平靜。“王哥,牌桌上,哪有說走就走的規矩。你欠著呢。”
“我欠什麼?我今天沒帶錢!昨天贏的我還你們!”老王慌得口不擇言。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禿頂男人第一次開口,聲音悶得像從壇子裡發出,“昨天的‘賬’,是錢。今天的‘賬’,不一樣。”
“那……那是什麼?”老王聲音開始抖。
矮個子沒回答,隻是開始發下一輪牌。發牌的動作更慢了,慢得老王能看清他手指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那手指的關節似乎不太靈活,帶著一種僵硬的弧度。
牌發到老王麵前。他不敢去拿。
“拿著啊,王哥。”矮個子催促。
老王顫抖著手,摸向那幾張背扣著的牌。指尖觸碰到牌麵的瞬間,一股透骨的寒意順著手指猛地竄上來,直衝腦門!那不是塑料或者紙張的觸感,那感覺……滑膩,冰冷,帶著一點詭異的彈性,像……像摸到了一塊浸在冰水裡的皮子!
他驚叫一聲,想縮手,可那幾張牌卻牢牢粘在了他指尖!
“看看你的牌。”瘦高個催促,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老王臉色慘白,用另一隻手哆嗦著,去撚開那幾張粘在指尖的牌。第一張,他瞪大了眼睛——牌麵是空白的!什麼都沒有!沒有花色,沒有點數,隻有一片慘白,像褪了色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