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頑不靈。”明慧法師輕輕搖頭,不再多言。他收回右掌,雙手合十,垂目低聲誦念起經文。起初聲音很低,是趙曉嬌聽不懂的梵文音節,但每一個音節都厚重沉穩,帶著奇特的韻律,與寺院本身的莊嚴肅穆氣息融為一體。
隨著誦經聲持續,以明慧法師為中心,一種寧靜、祥和、卻又浩瀚無邊的力量感悄然彌漫開來。那不是攻擊性的力量,而是一種純粹的“淨化”與“撫平”。寺院牆頭、屋簷下懸掛的陳舊銅鈴,無風自動,發出清脆空靈的叮咚聲,與誦經聲應和著。
石階上,那四團翻騰不休、試圖抵抗的黑暗,在這股越來越強的祥和力量籠罩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開始迅速“消融”。它們扭曲、掙紮,散發出最後瘋狂的惡意衝擊,但在那連綿不絕、仿佛來自天地本身的誦經聲中,一切掙紮都是徒勞。它們的身影越來越淡,那股令人窒息的陰寒和絕望感也迅速消退。
前後不過幾分鐘。
誦經聲停。銅鈴靜。
山門外,石階依舊,夜色朦朧,山林寂寂。那四團糾纏趙曉嬌多日、害死陳光興的“遊穢”,已然煙消雲散,仿佛從未存在過。隻有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陰冷氣息正在飛速散去的痕跡。
明慧法師靜立片刻,似乎在感知什麼,然後緩緩轉身,走回寺內,關上了厚重的山門。將門外的黑暗與曾經發生的詭異,徹底隔絕。
趙曉嬌癱坐在門內的青石地上,背靠著冰冷的牆壁,看著明慧法師關上門,走回來。剛才門外的對峙,她看不見具體,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兩股無形的力量在碰撞,一股是她熟悉的、冰冷惡心的,另一股是溫暖、平和卻無可抗拒的。
然後,那糾纏她如跗骨之蛆的冰冷,突然消失了,徹徹底底,仿佛從未存在過。一直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鬆弛,無邊的疲憊和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將她淹沒,她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再次暈過去。
“它們暫時散了。”明慧法師走到她麵前,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這些東西,是枉死城外遊蕩的孤魂野鬼,不入輪回,戾氣漸重,化為‘遊穢’,專尋時運低、氣息弱的人糾纏,吸食精氣恐懼,直至將人折磨致死,吞儘殘魂,以增其凶焰。你夫婦二人,是否近期運勢低迷,爭吵不斷,或去過陰穢之地?”
趙曉嬌茫然搖頭,又點頭,語無倫次:“我們……是吵……他老是……我總覺得不對勁……從那條黑巷子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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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氣纏身,如油入麵。一人沾染,親近者皆難幸免。它們先是擾你心神,讓你恐懼,恐懼一起,陽氣自衰,便是它們可乘之機。你丈夫心性暴烈,神思不屬,陽氣雖旺卻雜亂,最易被其趁虛而入,引出心底惡念暴虐,反傷了自身性命根本。它們飽食其恐懼與死氣,凶焰更熾,便來追你。”
明慧法師簡單解釋了幾句,沒有深究細節,那對現在的趙曉嬌沒有意義。“你身上沾染的穢氣,它們留下的印記,老衲已為你誦經清除。但魂魄驚擾,非一日可複。你且在此住下,隨眾做些灑掃功課,靜心養性,待心神寧定,再做打算。”
暫時安全了。這個認知讓趙曉嬌最後一點力氣也流失殆儘。她想問丈夫怎麼辦?想自己以後怎麼辦?但千頭萬緒,堵在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害死了陳光興嗎?如果不是她招惹了這些東西……可又是誰先招惹的呢?那條黑巷子?還是更早之前?混沌的思緒和沉重的負疚感幾乎要將她壓垮。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明慧法師看著她死灰般的臉色,緩聲道,“生死有命,非你之過。執著已發生之事,如同徒手捉影。眼下,你需先顧住自己。活下去,才有以後。”
活下去。是啊,她竟然還活著。從那個血色的夜晚,從那無形的追殺中,竟然真的逃出來了。
趙曉嬌緩緩抬起頭,看著佛前寂靜跳躍的燈火,眼淚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洶湧而出。沒有聲音,隻是大顆大顆地滾落,衝刷著臉上的汙跡和血痂。她蜷縮起來,臉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顫抖。
明慧法師不再說話,靜靜立於一旁,如同殿內一尊沉默的塑像,直到她哭聲漸歇,隻剩下抽噎,才喚來一位中年尼姑,低聲吩咐幾句。
尼姑合十領命,上前扶起幾乎虛脫的趙曉嬌,帶她往後院寮房走去。
趙曉嬌踉蹌著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大雄寶殿內,佛祖金身垂目,麵容慈悲,俯瞰眾生。
殿外,夜色已濃,山風過處,簷角銅鈴輕響,聲聲清越,滌蕩塵囂。
那令人骨髓發冷的窺視、那粘稠的惡意、那無聲的迫近、那血腥的夜晚……真的,就像一場漸漸醒來的噩夢,雖然殘留著徹骨的寒意和心口的劇痛,但終究,是過去了。
她轉回頭,跟著尼姑,一步步走入寺院深沉的夜色與安寧之中。前方廊下,一盞小小的氣死風燈,散發著朦朧溫暖的光暈。
後來,趙曉嬌決定留在雷音寺幾年,跟著明慧法師學佛法。
陳光興的屍體被發現後,結論是突發性心臟主動脈破裂,一種罕見但醫學上存在的死因。沒人追究,他父母早亡,親戚疏遠,一點撫恤金和保險金,了結了他在世上的一切。
她也沒再回去那個“家”,押金也不要了。關於那一切——陳光興的暴戾、那些下流的夜晚、被陳光興玩成一身婦科病的自己、那四個扭曲的黑影、胸口爆開的血洞、漫長逃亡路上如影隨形的冰冷——她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早就瘋了,這一切隻是精神崩潰後漫長而可怕的幻覺嗎?
隻有在雷音寺的深夜裡,偶爾從噩夢中驚醒,摸到枕頭下一片冰涼,或者聽到風吹鈴動的聲響與夢中那“沙沙”聲略有相似時,那股瞬間凍結血液的恐懼才會真實地提醒她:那不是夢。
明慧法師讓她每日誦經,不是指望她悟道,隻是要她專注於一字一句,讓紛亂的心有個停靠。她跟尼姑們打掃庭院,擦拭佛像,在齋堂幫忙。
單調、重複、潔淨的體力勞動,像清水,一點點洗去附著在靈魂上的泥濘與驚惶。她話很少,香客們隻當這是個遭遇不幸、心灰意冷來尋求清淨的可憐女人。
春天的時候,山寺桃花開了,雲霞一樣。趙曉嬌掃著石階上的落花,動作很慢。陽光照在身上,是暖的。風裡沒有那股熟悉的陰寒,隻有香火氣和淡淡的花香。
她停下掃帚,抬起頭,眯著眼看了一會兒晃眼的日光。然後,低下頭,繼續掃。一下,一下,很穩。
山門外,紅塵萬丈,已與她無關。山門內,掃帚劃過地麵的沙沙聲,和著風聲、鳥聲、隱約的誦經聲。那些夜裡來,夜裡散的東西,就讓它留在夜裡。天亮了,路還在腳下,雖然窄,雖然看不清遠方,但一步步,總能走下去。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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