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輪明月下,汴京蘇宅書房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蘇轍子由)正於燈下翻閱書卷,眉宇間是慣有的沉靜。忽然,家仆匆匆入內,低聲稟報了宣德樓下的詔令,以及大公子蘇軾在酒樓當眾揮毫的消息。
蘇轍執書的手微微一頓,書卷輕輕落在案上。他沉默片刻,揮手讓仆人退下,書房內複歸寂靜,唯有燈花偶爾爆開的劈啪聲。
他的臉上,沒有半分友人應有的興奮,反而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憂色。這憂色,源於他對兄長曠世才華的驕傲與對其不羈性情的深切擔憂,這兩種情緒多年來早已在他心中糾纏不清。
無人比蘇轍更了解他的兄長。
他深知蘇軾是不世出的天才,其文章如萬斛泉湧,不擇地而出,詩詞書畫,皆堪絕代。這份才華,是蘇氏的榮耀,亦是蘇轍心底的驕傲。
然而,他更清楚地看到蘇軾性格中,那與官場格格不入、甚至堪稱致命缺陷的“疏狂”:
口無遮攔:蘇軾性情真率,遇有不平,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其言語犀利,諷喻辛辣,於詩文之中尤甚,極易授人以柄。
不善偽飾:他缺乏官場必要的城府與迂回,喜怒常形於色,“一肚皮不合時宜”,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意氣用事:往往憑一時之感,率性而為,缺乏對後果的周密考量。今日酒樓潑墨,固然是才情奔湧,又何嘗不是一種毫不掩飾的、對重返權力中心的宣言?
這固然豪邁,但在波譎雲詭的朝堂,卻顯得過於直白和危險。
蘇轍幾乎可以預見:“以兄長之才,其詞作必能驚豔四座,蒙陛下召見是遲早的事。
然而,召見之後呢?以蘇軾的性格,在麵對銳意變法、乾綱獨斷的年輕官家時,他能否謹言慎行?
是否會因某一句話、某一觀點不合聖意,甚至隻是語氣神情的不慎,便觸怒龍顏,斷送大好前程,甚至招來禍患?”
想到這裡,蘇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擔憂無用,他必須行動。他不能阻止兄長綻放光芒,但他要儘力為這耀眼的光芒加上一層保護罩。
他站起身,走到另一張書案前,緩緩鋪開宣紙,親手研墨。動作沉穩,一如他的性格。
“兄長欲以詞賦明誌,宣告歸來……那為弟,便也以此道,為我兄弟二人,謀一席‘立身’之地。”
他提起筆,目光沉靜。他也要寫一首詞,不是為了與兄長爭鋒,而是有著更深的考量:
展現價值,謀求“在場”的資格:他要用自己的才華,向皇帝、向朝廷證明,蘇氏兄弟,子瞻有子瞻的豪邁,子由亦有子由的沉潛。
他希望自己的詞作也能被看到,從而在官家召見蘇軾時,自己能因才名得以陪侍在側。唯有在場,他才能在那關鍵時刻,為兄長轉圜。
性格的互補與暗示:他的詞風,注定與蘇軾的豪放不同,會更傾向於含蓄、典重、中正。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宣告:
陛下,您看,我們兄弟二人,性情迥異。家兄固然才華橫溢,然臣蘇轍,或更能持重守成,拾遺補闕。這是在為未來可能出現的衝突,預先埋下緩衝的伏筆。
未雨綢繆,建立防火牆:一旦同朝為官,他可以在許多場合,以自己的謹慎和周密,提前化解可能針對兄長的攻訐,或者在兄長言辭過激時,以更穩妥的方式加以解釋、彌補。
他是唯一能在蘇軾因言獲罪時,上書乞納自身官職為兄贖罪的人。這份兄弟情誼與政治上的相互依存,是他們最大的護身符。
筆尖落下,墨跡在紙上遊走。蘇轍寫的,不僅是上元夜景,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為守護兄長而戰的決心書。
窗外,隱隱傳來市井的喧鬨和遠處的煙花聲。蘇轍置若罔聞,他的世界隻剩下眼前的方寸宣紙和心中的全盤謀劃。
他無意掩蓋兄長的光芒,因為他深知,那是蘇軾生命的意義所在。他所要做的,是用自己的沉穩與智慧。
為這份耀眼而脆弱的光芒,撐起一把保護傘,讓它可以照亮這個時代,而不至於被時代的狂風暴雨所吹滅。
“兄長,”蘇轍在心中默念,“你儘管去揮灑你的萬丈豪情吧。那些你看不見的暗礁與荊棘,就讓我這個弟弟,來為你小心探尋,默默掃清。”
這一夜,汴京有兩個蘇郎。
一個在酒樓揮毫,光芒四射,宣告著自己的歸來;
一個在書房運筆,沉靜如水,謀劃著如何守護這份歸來。
熙寧年的政治旋渦即將再次席卷,而蘇轍,已經為他和蘇軾的這次重返,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以及最周全的準備。他的詞,將是他們兄弟踏入這旋渦的第一聲,謹慎而堅定的足音。
熙寧二年,正月十六。汴京城的士民仍沉浸在昨日蘇軾兄弟詩詞所帶來的文壇盛事與上元佳節的餘韻中,但皇宮大內禦書房裡的氣氛,卻凝重得能滴出水來。這裡,才是帝國真正的心臟。
禦書房內,大宋王朝最具權勢的核心人物儘數在場:韓琦、曾公亮、文彥博、呂公弼、韓絳、司馬光、呂公著、呂惠卿、曾布、王珪,以及今日的主角——王韶。
他們分列兩旁,恭敬地注視著端坐於禦案之後,麵色平靜卻目光如炬的年輕皇帝趙頊。昨日的文藝風流恍如隔世,此刻這裡彌漫的,是決定國運的鐵與血的氣息。
趙頊沒有多餘的寒暄,目光直接投向站在下首的王韶,聲音沉穩而清晰:
“王卿,將你半年所察、心中所謀,關於洮湟、關於西陲、關於製夏之策,詳儘奏來。今日在座諸公,皆為國肱骨,爾需直言無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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