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士的引導下,論議迅速走向深入,大量被刻意淡化的曆史細節被重新提起:
匈奴的威脅本質:博士引述《史記》、《漢書》,描繪出一幅可怕的圖景:
匈奴並非簡單的強盜,而是一個具有高度機動性和強大軍事組織、且將掠奪視為生存方式的文明體。
其“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逃”的戰術,對定居的農耕文明是天生的克星。白登之圍,劉邦險些喪命;文景之世,烽火頻傳,甚至“候騎至甘泉”匈奴偵察兵到達長安附近)。
“和親”與“歲貢”的屈辱與無效:博士尖銳地指出,在武帝之前的和親政策,並未換來和平,反而讓匈奴視漢朝為軟弱可欺的“外庫”,索求無度,動輒寇邊。
這並非仁義,而是在實力不足下的無奈苟安,本質是飲鴆止渴。
武帝戰略的必然性:當國力積蓄到一定程度文景之治的底子),麵對一個不可能被“感化”、且威脅日益增大的對手,主動出擊,爭奪戰略主動權,是唯一的選擇。
戰爭的巨大消耗,是為了換取文明的生存空間和長期安全,是“以一時之痛,解百年之患”。
論議至此,博士話鋒陡然一轉,聲音沉痛而警醒:
“諸生!讀史非為發思古之幽情,乃為觀照當下之得失!”
“試觀今日之天下,大宋之北,契丹遼)立國已久,製度森然,非匈奴可比;西北之西夏,雖小卻悍,屢為邊患。此二者,豈非昔日匈奴之鏡像?”
“若我朝隻知沉醉於汴梁繁華,滿足於歲幣納貢,而不知整軍經武,銳意革新,一旦北疆有變,強敵南下,我輩今日之太學,安知不會成為他日之‘金陵王氣黯然收’?”
“漢武帝時,尚有河套可爭,有河西可通。今日我朝,若失燕雲,則門戶洞開,一馬平川,直抵黃河!屆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這番話,如同一聲驚雷,在眾多士子心中炸響。他們從未以如此宏大的“文明生存”視角來看待曆史,更未將曆史的教訓如此直接地與現實危機掛鉤。
許多原本抱著“反戰”、“恤民”思想的學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苟安”的代價,可能是整個文明的傾覆,這個想法讓他們不寒而栗。
這場太學論議的內容,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在汴京的士大夫圈子中傳播開來。茶樓酒肆、書院文會,處處都在激烈爭論這個“文明生存戰”的新議題。
保守者抨擊此論過於危言聳聽,有“鼓吹窮兵黷武”之嫌,違背儒家仁政愛民之本。
務實者與憂國者則深受震動,開始重新審視周邊的戰略環境,意識到“富國”必須與“強兵”緊密結合,否則財富不過是待宰的肥羊。
改革派則如獲至寶,將此論視為對熙寧新法尤其是強軍方麵)最有力的輿論支持和理論依據。
而端坐於宮中的趙頊,靜聽著皇城司報來的種種議論,嘴角露出了深邃的笑意。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的目的非常明確:
思想啟蒙:打破士大夫階層“重文輕武”、“以和為貴”的固有思維定式,用曆史的殘酷真相,給他們注入一劑“憂患意識”的猛藥。
輿論鋪墊:為他即將推行的各項加強軍備、開拓邊疆的政策如王韶的熙河之策),營造一個理解、甚至支持的輿論氛圍,減少來自士林的阻力。
凝聚共識:試圖在“保衛華夏文明”這個更高的旗幟下,凝聚起變革的力量,將內部的爭論轉化為一致對外的動力。
這場太學論議,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在熙寧二年初的政壇和學界,激起了層層漣漪。
它沒有立即改變什麼政策,但卻在最根本的意識形態層麵,悄悄地扭轉著風向。
許多士子開始用新的眼光閱讀史書,用新的心態關注邊事。趙頊成功地將“變法圖強”與“文明存續”這個最根本的正當性捆綁在了一起。
當蘇軾、蘇轍那轟動全城的元宵詞作仍在被世人傳唱時,一場關於帝國命運的更深刻、更沉重的思考,已經在汴京的精英階層中悄然展開。
趙頊的熙寧變法,也因此被賦予了超越個人功業的、更為悲壯和宏大的曆史意義。
熙寧二年,汴京的年節氣氛尚未完全散去,但一股不同於往歲的暗流,已開始在帝國的神經中樞——皇宮大內,以及都城汴京的脈絡中悄然湧動。
這股暗流的源頭,正是來自福寧殿內,那位登基未久、卻已深感時局逼人的年輕官家,趙頊。
深夜的福寧殿,燭火通明。趙頊並未安寢,他麵前巨大的禦案上,一邊堆積著來自河北的災情奏報、西北的邊患軍情,以及三司呈上的、觸目驚心的財政虧空賬簿;
另一邊,則是太史公的《史記·匈奴列傳》和班固的《漢書》相關卷帙。
他的目光在現實的重壓與曆史的煙雲間反複切換。河北的流民、陝西的烽燧、國庫的匱乏,像一座座大山壓在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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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他讀到冒頓單於“控弦之士三十萬”的記載,讀到老上、軍臣單於屢屢南下,“烽火通於甘泉、長安”的敘述時,一個驚人的、令他脊背發涼的曆史映照,驟然清晰起來。
“司馬遷、班固,筆下所載,豈止是前朝舊事?這分明是……分明是朕今日之困局的翻版!”
趙頊放下書卷,起身走到巨大的輿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幽雲十六州的位置,又滑向西北的橫山之地。
“匈奴……匈奴……”他喃喃自語,眼中閃爍著豁然開朗的光芒,
“昔日之匈奴,控弦三十萬,已立國製,非複部落流寇。其誌不在劫掠,而在裂土分疆,甚至傾覆華夏!
高祖有白登之圍,文景亦需和親納幣,暫避其鋒。直至孝武,舉全國之力,奮然一擊,方得百年安寧!”
他猛地轉身,看向南方那象征汴京的光點。
“而今日之契丹遼),立國已固,製度森然,帶甲何止數十萬?西夏雖小,凶悍頑韌,屢為邊患。彼等之勢,較之漢時匈奴,隻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朕的朝堂之上,袞袞諸公,仍有不少人在高唱‘仁義’、‘恤民’,視邊備為可有可無,甚至將朕整軍經武之議,斥為‘窮兵黷武’!他們……他們莫非以為,今日之遼夏,仍是昔日之流寇不成?!”
一種混合著憤怒、焦慮和巨大機遇感的情緒,在趙頊胸中激蕩。
他意識到,推行新法,尤其是強兵拓邊之策,最大的阻力並非來自具體的困難,而是朝野上下那種沉溺於虛假太平、對致命威脅視而不見的集體認知惰性!
“必須打破這層障壁!必須讓他們看清,我們麵臨的究竟是什麼!”
一個清晰而大膽的計劃,在他腦中迅速成型,
“既然直接陳述現實,會被人攻訐為危言聳聽,那朕便借古人之口,借史家之筆,讓曆史自己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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