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紫宸殿內,趙頊聽著蔡確秘密呈報的“四海錢莊”首月運營簡報:吸納存貸規模已相當可觀,且運行平穩。他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這步暗棋,已然落下。它不僅僅是一家賺錢的錢莊,更是一個紮根於汴京金融心臟的監聽哨、輸血泵和戰略儲備庫。
它由皇帝的絕對心腹,以皇帝的私人資本,通過半合法的手段建立,卻扮演著市場玩家的角色。
無人知曉,這條攪動汴京錢業的“鯰魚”,其韁繩牢牢握在深宮之中的年輕皇帝手中。
熙寧二年的這場金融風波,表麵上以司法嚴懲告終,暗地裡,卻以一家名為“四海”的錢莊的崛起,開啟了新的篇章。
改革的洪流,正在世人看不見的地方,洶湧澎湃。
熙寧二年七月的汴京,夜風仍帶著一絲暑氣,卻已能吹散白日的燥熱。汴河之上,舟楫如織,燈火倒映在水中,將整條河都染成了流動的金帶。
而汴河之畔,樊樓三重飛簷鬥拱,如一座璀璨的燈山,俯瞰著這座不夜之城。
三樓最為奢華的雅閣“醉太平”內,卻與樓下的喧鬨隔著一段距離。雕花窗欞大開,窗外是星河般的市井,窗內,則是一片靜謐。
當今天子趙頊,一身錦緞常服,憑窗而立。身旁,曹賢妃一襲淡青襦裙,雲鬢微鬆,正執壺為他淺淺斟了一杯新燙的壽州黃芽酒。
“官家,請用。”曹賢妃聲音溫婉。她並非皇後,但性情柔嘉,頗得趙頊喜愛。
趙頊接過玉杯,目光卻未離開窗外的繁華:“愛妃,可知這汴京夜色?”
曹賢妃微微一笑,依著先前商議好的說辭,輕聲道:
“妾身未入宮時,家中父兄也曾攜我遊過幾次夜市。隻覺得人煙浩穢,車馬闐擁,賣聲盈耳,新奇玩意看也看不過來,當真是熱鬨非凡。”
她巧妙地將自己藏在“家人”之後,符合禮製。
趙頊聞言,嘴角泛起一絲複雜的笑意,似懷念,似感慨:
“朕在潛邸時,也常偷閒出來走動。隻是那時,”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室內奢華的陳設,“囊中羞澀,這樊樓三樓,是絕對上不來的。”
他輕呷一口酒,語氣漸沉:“你看這萬家燈火,千年萬年,想必都是如此璀璨。汴水長流,樊樓永在。
變的,不過是這樓下川流不息的人罷了。今日之盛景,與前朝何異?與後世又何異?”
他的思緒,顯然已從眼前的繁華,轉向了深沉的國事。
“朝廷之上,紛擾不休。新法、舊製,爭來鬥去…都說這是盛世,”
他聲音低沉下去,幾乎微不可聞,“可這盛世之下,兼並日劇,民力凋敝,北有強遼,西有夏寇…隱憂何曾有一日消散?”
在這一刻,年輕的皇帝仿佛超脫了帝王的身份,手中的酒杯裡,映出的不僅是瓊漿,更是整個帝國的重擔與他對未來的憂慮。
“來人。”他忽然道。
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珠簾外的入內內侍省都知李憲,立刻悄無聲息地快步上前,躬身聽命。
“取筆墨來。”
李憲即刻示意,一名小黃門迅速奉上早已備好的澄心堂紙、李廷珪墨和一支紫檀木筆。曹賢妃與李憲交換了一個眼神,皆屏息凝神。
趙頊執筆,略一沉吟,便就著窗外傾瀉而入的燈火,揮毫潑墨。筆走龍蛇,一氣嗬成。
《樊樓醉語示同筵諸子》
星鬥垂樓壓汴流,珠簾卷儘五陵秋。
百年燈火魚龍夜,萬裡風煙鼓角收。
銀漢無聲轉河洛,玉杯有淚滿神州。
不知庭樹今宵客,可見人間幾醉侯?
詩成。筆擱。
詩境雄闊而蒼涼。首聯以“星鬥垂樓”的磅礴意象起筆,喻示皇權俯瞰汴京繁華,“五陵秋”則暗含曆史興替之歎。
頷聯“百年燈火”與“萬裡風煙”對舉,寫儘承平下的隱憂。頸聯筆鋒一轉,“銀漢無聲”喻天道無情,“玉杯有淚”則道儘帝王心懷天下的孤寂與悲憫。
尾聯收束於超然一問,以樊樓庭樹為見證,感慨世間醉生夢死之徒眾多,而真正心懷天下的“醒客”能有幾人?
“署名…”趙頊沉吟片刻,淡然道:“樊樓過客。”
“是。”李憲恭敬應道,小心地將墨寶吹乾。
他深知,此詩絕不會錄入宮中起居注或任何官方文書,它將是今夜樊樓的一個傳奇注腳,一份隻在私下流傳的、證明官家曾微服於此的憑證。
不久,樊樓的掌櫃戰戰兢兢又激動萬分地接過了這首禦筆親題雖未明言,但其氣度與李憲的威勢已說明一切)的詩作,將其精心裝裱,懸於三樓正堂。
翌日,“樊樓過客”的詩名便伴隨著這首氣度非凡的七律,迅速在汴京的文人士大夫圈中流傳開來。
人們猜測著這位才華橫溢、氣魄宏大的“過客”究竟是誰,卻絕不會想到,那夜憑欄醉語的,正是他們爭論的焦點,那位意圖扭轉乾坤的年輕官家。
而趙頊,已在夜色中悄然起駕回宮。樊樓的酒與詩,是他短暫抽離的幻夢。待晨光熹微,他必須再次回到紫宸殿,去麵對那無儘的風煙與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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