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士大夫看來,討論一個“僭偽”政權的內部運作,本身就是荒唐且政治不正確的。
他們的邏輯是:既然其國本不正,其必然內憂外患,遲早分崩離析,何須費神研究?
士大夫們堅信西夏地處僻遠,物產匱乏,文明落後。
正如蘇軾所言,西夏“器服鮮好,為物偽略,不足中國之萬一”。
他們寧願相信西夏展現出的任何精美器物都是虛假的,也不願承認其具有一定的手工業水平和經濟基礎。
這種經濟上的鄙視,讓他們根本無法理解,為何這個“窮困”的政權能夠支撐起連年的戰爭。
他們會將西夏的戰爭韌性歸因於“搶掠為生”的野蠻習性,而非其可能存在的經濟動員能力和資源調配能力。
儘管屢吃敗仗,但許多士大夫依然認為西夏軍隊是“脅從”的烏合之眾,之所以能取勝,不過是倚仗“騎兵之利”和“狡詐莫測”的遊擊戰術。
一旦麵對堂堂正正的王師,便會土崩瓦解。他們選擇性忽略了好水川、定川寨等戰役中,西夏軍隊所展現出的嚴密組織、高效指揮和頑強戰鬥意誌。
這種貶低,使得他們既看不起西夏的戰術,也懶得去深入研究其軍事製度的優點。
想明白了這些,趙頊背後驚出一身冷汗。
他原本打算的“在太學正麵宣傳西夏正常體製和實力”的設想,在此刻顯得如此天真和危險。
如果他真敢在經筵上對講官,或對太學生說:
“西夏並非烏合之眾,其軍製亦有可取之處;其國雖小,然上下一心,不可小覷……”
他可以想象,下一刻,奏章就會像雪片一樣飛來。言官們會痛心疾首地批判:
“陛下奈何長僭逆之誌氣,滅天朝之威風?此議是非顛倒,動搖國本!”政治正確性攻擊)
“西夏之強,不過仗騎射之利,乃夷狄之常。
我朝有禮樂教化、忠義之心,此乃萬世不易之長技!
陛下舍本逐末,重夷狄之‘術’,而輕華夏之‘道’,臣竊為陛下危之!”上升到意識形態攻擊,用“道”與“術”的辯論來壓製務實討論)
“此必小人熒惑聖聽,欲壞我朝華夷之辨之大防!”進行人身攻擊,將提出者打入奸佞之列)
“嗬嗬……”
趙頊放下筆,無奈地苦笑一聲,笑聲在空曠的殿中顯得有些寂寥。
“真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啊。”
他徹底明白了,在當前的輿論環境下,任何試圖“客觀”介紹西夏的嘗試,都會被扭曲成“媚敵”、“怯戰”和“背叛祖宗道統”。
他不僅無法說服那些頑固的老臣,甚至可能引發巨大的政治風波,使得一切備戰努力毀於內部的意氣之爭。
“不能硬來……”
趙頊踱步到窗前,望著冰冷的月色,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既然‘正道’不通,那便隻能走‘曲徑’了。”
他不能直接挑戰那套虛偽的“政治正確”,但他可以用另一種“政治正確”來包裝自己的戰略意圖。
他回到書案前,重新鋪開一張紙,蘸飽了墨,緩緩寫下了新的思路:
不提“西夏之強”,隻講“西夏之惡”:
未來的宣傳核心,不再是分析西夏的實力,而是極力渲染梁太後“廢漢禮、複舊俗”的“倒行逆施”,強調其國內矛盾重重、民生凋敝。
這既符合“反賊必亡”的論調,又能間接說明為何西夏需要對外戰爭來轉移矛盾——為未來的“自衛反擊”提供正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