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亶此文的最大曆史功績,並非“團結”了大多數人,恰恰相反,在於“激活”了沉默的大多數。
它如同一根攪動死水的巨棍,迫使那些原本持觀望態度的中間派結束曖昧,不得不在這場思想大分裂中表明立場。
它撕裂了士大夫集團虛假的團結表象,讓思想界的戰線變得清晰無比——是固守“內省修德”的舊學,還是擁抱“外王事功”的新學?
在這場撕裂中,一個確定性的後果是:
整個士林的思想活力被前所未有地激發了出來。
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人們都開始更加深入地研讀經典,更加認真地思考國家的現實出路。這是一種痛苦卻必要的“激活”。
而從最高決策者趙頊的視角看,這一切正是他苦心孤詣想要達到的效果。
他深知,要推行富國強兵之策,僅僅依靠行政命令是遠遠不夠的,必須打破司馬光等人憑借道德話語權構築的思想堡壘。
舒亶的這篇文章,就是他精心策劃的一次戰略總攻。
其最終目的,是試圖推動北宋完成一次痛苦的“思想啟蒙”和“意識形態現代化”轉型。
即,將主導帝國意識形態的儒學,從一種側重於個人心性修養和道德說教的哲學,改造為一種能夠積極應對現實財政、軍事、外交挑戰的“經世致用之學”。
這是一次雄心勃勃的嘗試,意圖為北宋的變革奠定堅實的思想基礎,讓其煥發新的生機。
元宵燈節那日,汴京的燈火格外輝煌,卻照不亮士人們心中的迷惘與躁動。
隨處可見士子聚集,爭得麵紅耳赤;酒肆中,官員們不再隻是吟風弄月,言談間多了幾分對國事的激辯與憂思。
舒亶的府門依舊緊閉,但他那篇張貼出去的雄文,卻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向了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它所帶來的思想地震,遠未結束,反而隻是開始。
舊的共識已被打破,新的秩序尚未建立。
熙寧三年的春天,就在這場空前的思想混亂與活躍中,悄然來臨。
趙顧站在宮闕高處,眺望著這片被他親手攪動起來的沸騰景象,目光深邃。
他知道,撕裂是痛苦的,但唯有經過這番痛苦的洗禮,這個古老的帝國,才有可能在危機四伏的包圍中,蹚出一條生路。
而這條路上,注定鋪滿了思想的碎片和爭論的硝煙。
熙寧三年,上元夜。
汴京的燈火,幾乎要將這冬夜的寒氣徹底驅散。
樊樓之上,最大的雅閣“攬月軒”內,卻是另一番比街市更熾熱的光景。
數十位身著錦袍的館閣清流、太學博士齊聚於此,酒至半酣,話題早已從詩詞歌賦轉向了連日來震動朝野的舒亶《辟偽道疏》。
空氣中彌漫著激動與不安,讚同者與反對者爭得麵紅耳赤,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司馬公之論,煌煌正大,乃治國之本!舒亶小子,不過嘩眾取寵!”
一位年邁的學士顫巍巍地舉起酒杯,臉色酡紅。
“不然!舒禦史句句切中時弊!空談心性,能退西夏鐵騎否?”
一位年輕的太學博士霍然起身,聲音清亮,引得眾人側目。
正當爭論僵持不下,氣氛最為膠著之時,坐在角落一位平日不甚起眼的王姓官員——乃是王安石的一位內侄——緩緩站了起來。
他並未加入爭吵,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卷墨跡猶新的文稿,紙張在通明的燈火下泛著微光。
“諸位年兄,”
他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滿堂喧嘩:
“適才家仆自河北快馬送至,乃家叔介甫公新近所作一篇小文,名曰《問儒》。
值此佳夜,願與諸公奇文共賞。”
“介甫公的新作?”
“王相公在河北巡邊,尚有心思著文?”
《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