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朔風卷著冰冷的雨箭,抽打在王翦臉上,生疼。他伏在泥濘的草稞子裡,身下是驪山刑徒營僅存的八百死士,人人裹著破爛的麻衣或硝製粗劣的皮甲,緊握著簡陋的戈矛或削尖的木棍,像一群蟄伏在黑暗裡的餓狼,眼珠子死死盯著下方蜿蜒的山道。
山道像一條被雨水泡脹的死蛇,在灰暗的天幕下扭曲。沉重的車轍深深陷在泥漿裡,一輛接一輛的輜重牛車在泥濘中艱難蠕動,車輪每一次轉動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押車的趙軍士卒穿著還算齊整的皮甲,但精神萎靡,雨水順著兜鍪邊緣淌下,模糊了他們的視線。罵罵咧咧的催促聲、牛鞭的脆響、車輪碾過泥漿的咕嚕聲混雜在一起,在雨幕中顯得沉悶而遙遠。
“將軍,是趙狗運糧隊!領頭的,看旗號…是扈輒那老狗!”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刑徒壓低聲音,喉嚨裡滾動著壓抑的興奮和刻骨的恨意。扈輒,這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王翦心頭。正是此人,月前在汾水畔設伏,幾乎將蒙驁老將軍的先鋒營屠戮殆儘,驪山刑徒營也被驅趕著填了溝壑,屍骨無存。
王翦沒說話,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砸在身下的泥水裡。他緩緩抬起右手,五指張開,又猛地攥緊成拳!
“殺——!”
八百個壓抑到極致的喉嚨裡,同時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這吼聲撕裂雨幕,帶著刑徒們積壓已久的屈辱、憤怒和對生的渴望,如同平地驚雷,狠狠砸向下方渾噩的趙軍!
沒有戰鼓,沒有號角,隻有這源自地獄的咆哮!八百條黑影從山坡的泥濘和亂草中猛地彈起,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裹挾著泥漿、碎石和冰冷的殺意,轟然衝下!
“敵襲!是秦狗!刑徒營!”趙軍短暫的混亂後,淒厲的警報響起。押車的士卒倉促舉起兵器,試圖結陣。但太晚了。
刑徒們根本不顧陣型,他們像一群被逼到絕境的瘋獸,用身體,用牙齒,用手中一切能找到的簡陋武器,狠狠撞進趙軍鬆散的車隊!
“噗嗤!”王翦手中的青銅短劍從一個剛舉起長戟的趙卒咽喉處閃電般抹過,滾燙的血箭在冰冷的雨水中飆射老遠。他腳步不停,矮身躲過側麵刺來的長矛,左手順勢抓住矛杆,借著那趙卒前衝的力道狠狠一拽,右膝如重錘般頂在對方小腹。骨頭碎裂的悶響被淹沒在周圍的喊殺聲裡。他奪過長矛,反手一擲,將另一個正撲向刀疤刑徒的趙軍釘死在糧車上。
戰場瞬間化作血腥的磨盤。刑徒們用命在填。一個刑徒被長戈洞穿胸膛,卻死死抱住戈杆,旁邊的同伴立刻撲上,用牙齒咬斷了持戈趙卒的喉嚨。另一個刑徒被砍斷了手臂,慘嚎著滾倒在地,用僅剩的手死死抱住一個趙卒的腿,任由對方驚恐的刀劍砍在自己背上,直到被後麵衝上的同伴亂矛捅死。
【2】
混亂中,王翦的目光如鷹隼般鎖定了目標。
一輛裝飾著青銅獸首、比其他車輛高大堅固許多的戰車,被親兵簇擁著,正試圖從混亂的車隊中強行衝開一條血路。車上一員大將,身披玄色犀兕重甲,頭戴紅纓銅胄,手持一柄沉重的長鈹,正是趙將扈輒!他須發戟張,長鈹揮舞如輪,將靠近的刑徒紛紛劈倒,試圖穩住陣腳。
“扈輒!”王翦一聲暴喝,聲震四野。他猛地從一名倒斃的趙卒屍體旁抄起一柄沉重的戰斧,雙足發力,踏著泥濘和屍體,如同一頭撲向獵物的猛虎,直衝那輛戰車!
“攔住他!”扈輒的親兵隊長厲聲嘶吼,帶著七八名悍卒挺著長戟迎了上來。冰冷的戟尖在雨水中閃著寒光,組成一道死亡之牆。
王翦眼中沒有絲毫懼色,隻有燃燒的冰焰。他前衝之勢不減,在戟尖及體的瞬間,身體猛地向左側傾倒,幾乎貼著泥濘的地麵滑了出去!沉重的戰斧借著滑行的衝力,帶著淒厲的風聲,自下而上狠狠掄起!
“哢嚓!哢嚓!”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接連響起。最前麵兩名趙卒的小腿被戰斧齊膝斬斷!慘叫聲中,兩人轟然栽倒,血水和泥漿混在一起。王翦借著斧頭砸地的反震之力彈身而起,避開側麵刺來的長戟,戰斧順勢橫掃,又一名趙卒被攔腰斬開大半,內臟混合著血水潑灑一地。
血腥的殺戮瞬間撕開了親兵的防線。王翦渾身浴血,如同地獄爬出的修羅,一步一個血印,踏著親兵的屍體,衝到了扈輒的戰車之下!
“刑徒賤奴,也敢犯我!”扈輒居高臨下,眼中是驚怒交加的凶光。他手中沉重的長鈹帶著千鈞之力,撕裂雨幕,如同毒龍出洞,直刺王翦心窩!這一鈹凝聚了他全身的力氣和沙場宿將的狠辣,快、準、狠,要將這不知死活的刑徒釘死在泥地裡!
勁風撲麵,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王翦瞳孔驟縮,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他沒有後退,反而迎著那致命的鈹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險到毫巔,鈹尖擦著他肋下的皮甲掠過,帶起一溜火星和皮甲撕裂的刺耳聲響。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就是現在!
王翦的身體借著前衝的慣性,如同沒有骨頭的泥鰍,順著鈹杆猛地向上旋身!左手如鐵鉗般死死扣住鈹杆,右手緊握的青銅短劍,在雨水中劃出一道致命的寒芒,直抹扈輒因全力刺擊而暴露的咽喉!
扈輒臉上的凶悍瞬間化為驚駭欲絕。他從未見過如此悍不畏死、又如此刁鑽致命的打法!他想抽鈹回防,但鈹杆被王翦左手死死扣住,紋絲不動!他想後仰躲避,但王翦旋身撲來的速度太快!
冰冷的劍鋒,帶著雨水和死亡的氣息,毫無阻礙地吻上了他的脖頸。
“呃……”扈輒所有的動作、所有的怒吼都戛然而止。他圓瞪的雙眼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王翦,那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滾燙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從他咽喉的裂口處噴湧而出,在冰冷的雨水中騰起一片短暫而妖異的血霧,濺了王翦滿頭滿臉。
沉重的長鈹脫手墜落,砸在車轅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扈輒雄壯的身軀晃了晃,像一座被抽空了根基的鐵塔,轟然從戰車上栽倒下來,重重砸在泥濘的血泊之中,濺起一片汙濁的血泥。
“扈輒已死!”王翦一腳踏上扈輒兀自抽搐的屍身,抹了一把臉上滾燙粘稠的血水,仰天嘶吼。他的聲音穿透雨幕和喊殺,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氣。
“扈輒死啦!”周圍的刑徒們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震天的狂吼!這吼聲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殘餘趙軍的心防上。主將授首,本就混亂的趙軍徹底崩潰。有人丟下兵器跪地求饒,有人發瘋般向山林逃竄,更多的則被殺紅了眼的刑徒淹沒。
戰場迅速沉寂下來,隻剩下嘩嘩的雨聲和傷者瀕死的呻吟。泥濘的山道上,屍骸枕藉,血水混著雨水肆意橫流,將整片土地都染成了刺目的暗紅。繳獲的糧車歪歪扭扭地停在泥水裡,幸存的刑徒們喘著粗氣,開始麻木地打掃戰場,補刀未死的敵人,搜刮有用的兵甲。
王翦站在扈輒龐大的屍體旁,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冰冷的雨水衝刷著他臉上、身上的血汙,卻衝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鐵鏽般的味道。他低頭看向腳下。
扈輒那身玄色犀兕重甲在泥水中顯得格外刺眼。致命的傷口在咽喉,但更詭異的是他胸前大片被血浸透的征袍。那原本是深青色的厚實織物,此刻被主人噴湧而出的熱血徹底浸染。冰冷的雨水不斷衝刷著那片猩紅,卻衝刷不掉那血色的印記。
相反,在雨水的衝刷和血水的滲透下,那片深紅竟如同活物般在布麵上暈染、流淌、凝聚……漸漸地,勾勒出一個猙獰凶厲的輪廓!
【3】
虎!
一頭在血海中昂首咆哮、擇人而噬的猛虎!血色的虎頭占據了胸腹,虎身向後背延伸,張開的巨口仿佛能吞噬一切,血色的線條在雨水的衝刷下愈發清晰、妖異,透著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凶煞之氣。這絕非人工繡製,而是鮮血與雨水在某種難以言喻的力量下,自然凝結成的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