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驪山北麓,月如冰輪。陵工地宮入口像一張巨獸的嘴,吞吐著裹挾石粉的寒風。七十萬刑徒的血汗浸透了這片山塬,白日裡號子震天、夯土如雷的喧囂,此刻被死寂取代。唯有巡夜軍士皮靴踏過碎石的“沙沙”聲,和遠處渭水嗚咽般的流淌,撕扯著凝滯的夜。
值更的什長老吳,裹緊散發著汗餿味的羊皮襖,啐了口唾沫。唾沫砸在凍硬的地上,瞬間凝成冰碴。他縮著脖子,罵了句賊老天,昏黃的氣死風燈在手裡晃蕩,光暈勉強撕開身前幾步的濃稠黑暗。燈影掃過新夯實的墓道土壁,映出上麵尚未乾透的、巨大而扭曲的爪痕——那是白日裡拖曳巨型石槨時,繩索勒進石棱留下的印記,此刻在搖曳光影下,卻像某種巨獸掙紮時留下的血爪。
“頭兒,”一個新兵蛋子緊跟著他,聲音發顫,牙齒磕碰的咯咯聲清晰可聞,“俺……俺咋覺著,那些泥人兒……在瞅著咱?”
老吳心頭一毛,順著新兵驚恐的目光望去。燈光邊緣,殉葬坑巨大的土方邊緣,一排排剛塑好泥胎、尚未入窯燒製的陶俑,如同沉默的鬼卒,在稀薄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黑影。泥胎粗糙,五官模糊,但那空洞的眼窩,仿佛真能吞噬光線,帶著一種冰冷的、非人的注視感。
“放你娘的屁!”老吳低聲嗬斥,嗓子卻有點乾,“泥巴捏的死物,瞅個鳥!”他用力晃了晃燈,強光掃過那片泥俑陣列。光影晃動間,最前排一尊持戈武士俑的頭部,似乎極其輕微地……偏轉了一個角度?像被風吹動,又像活動脖頸的活物。
老吳的呼吸瞬間屏住。他死死盯住那泥俑的頭顱,手按上了腰間環首刀的刀柄。冷汗順著脊椎溝往下淌,冰涼刺骨。不是風!剛才一絲風都沒有!
“誰?!”老吳猛地轉身,將氣死風燈高高擎起,厲聲喝問。昏黃的光圈驟然擴大,罩住了身後幾丈外一片堆放雜物的陰影。那裡,幾尊半成品陶馬和破損的陶俑殘件堆疊著。
死寂。隻有新兵粗重如風箱的喘息。
老吳的神經繃到了極限。就在他疑心自己眼花,準備收回目光的刹那——
“唰!”
一道黑影,快如鬼魅,毫無聲息地從那堆殘破陶俑的陰影中暴起!動作之迅捷,絕非笨重的泥胎所能做出!黑影手中一道烏光,在昏黃燈光下隻拉出一道極淡的殘影,精準無比地抹過新兵毫無防備的脖頸!
“呃……”新兵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被掐斷喉嚨般的悶哼,身體便軟軟地向後栽倒,脖頸間一道細如發絲的紅線迅速擴大,暗紅的血如同決堤般噴湧而出,在冰冷的土地上潑灑開大片刺目的猩紅!
老吳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恐懼瞬間被多年沙場淬煉出的凶悍壓過,他狂吼一聲,不是後退,而是猛地將手中氣死風燈狠狠砸向那道黑影,同時腰刀出鞘,帶起一道淒厲的破空聲,不管不顧地朝著黑影攔腰斬去!
“當啷!”
金鐵交鳴的爆響撕裂了死寂的夜!火星四濺!
刀鋒斬中的,竟是一層包裹在黑影身上的、乾涸開裂的泥殼!泥殼應聲碎裂飛濺,露出下麵緊貼著的、一身漆黑如夜行水鬼般的勁裝!那黑影一擊得手,身形詭異一扭,如同無骨的蛇,竟貼著老吳的刀鋒滑開,另一隻手中烏光再現,毒蛇吐信般刺向老吳心窩!
老吳亡魂大冒,拚儘全力擰身閃避。嗤啦!胸口的羊皮襖被劃開一道大口子,冰冷的銳氣貼著皮肉擦過,帶起一片火辣辣的劇痛!
“敵襲——!!!”老吳淒厲的嘶吼終於衝破了喉嚨,如同垂死野狼的嗥叫,在空曠的陵區上空瘋狂回蕩。
頻陽城,王家地窖。
青銅燈樹上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將王翦翦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射在掛滿地圖和密報的石壁上。他指尖撚著一小塊暗綠色的孔雀石碎片,觸感冰涼,碎片邊緣在燈下折射出幽微的光。這是從冰窖蒙毅腹中剖出、又被塞回其口中、最終碎裂的那塊。碎片在他掌心微微震顫,仿佛與某種遙遠而陰冷的存在共鳴。
石大個背上的傷口已用厚厚麻布裹緊,滲出的血跡在昏黃光線下呈現暗褐色。他如同一座沉默的鐵塔,杵在地窖入口的陰影裡,牛眼死死盯著通往地麵的石階,布滿血絲的眼中沒有絲毫睡意,隻有野獸般的警惕和壓抑的狂怒。
“將軍,”一名親兵疾步入內,單膝跪地,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驚悸,“驪山急報!子時三刻,殉葬坑遇襲!巡夜軍士兩人被殺,凶手……凶手混跡於未燒製的泥俑之中!”
王翦翦撚動孔雀石碎片的指尖驟然停住。幽暗的地窖內,空氣仿佛瞬間凝固,連跳動的火苗都矮了一瞬。他緩緩抬起眼,眸光在昏暗的光線下,深得如同兩口不見底的寒潭。
“泥俑殺人?”石大個悶雷般的聲音響起,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放他娘的狗屁!定是裝神弄鬼的耗子!”
“現場如何?”王翦翦的聲音平靜無波,卻讓跪地的親兵脊背一寒。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稟將軍,凶徒……凶徒不止一人!他們身上裹泥,藏於泥俑陣列或破損陶俑堆中,猝然發難!手法……極其利落,皆是一擊斃命!用的……是細窄的淬毒短刃!”親兵的聲音帶著後怕的顫抖,“守陵衛隊已封鎖殉葬坑及周邊,但……但那些未燒的泥胎太多太亂……”
“備馬。”王翦翦吐出兩個字,人已霍然起身。斷水劍冰冷的劍鞘撞在石案邊緣,發出一聲清越的錚鳴,如同龍吟初醒。
【2】
驪山北麓,殉葬坑。
天光未明,巨大的土坑如同大地被撕裂的傷口,彌漫著新鮮泥土的腥氣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坑邊臨時架起的火把劈啪燃燒,將坑內景象照得如同森羅鬼蜮。數千尊形態各異的泥胎陶俑靜靜矗立,在跳躍的火光下,模糊的五官被拉出詭異的陰影,仿佛隨時會活轉過來。
坑底中心區域一片狼藉。破碎的泥塊、散落的草繩、傾倒的木架混雜著大片尚未乾涸的暗紅色血跡。兩具覆著白布的屍體靜靜躺在血泊邊緣。周圍,數十名披甲執銳的守陵衛軍麵色慘白,緊握兵器,警惕的目光不斷掃視著那些沉默的泥俑陣列,仿佛每一個泥胎陰影中都可能撲出索命的惡鬼。
王翦翦立在坑邊,玄色大氅在凜冽的晨風中紋絲不動。他目光如冰冷的鐵錐,一寸寸掃過坑底狼藉的現場,最終定格在一處——靠近坑壁的泥俑陣列中,幾尊武士俑倒伏在地,其中一尊胸腔部位被利器劈開,露出一個巨大的豁口。
“就是那個。”負責現場的都尉聲音乾澀,指向那尊破碎的泥俑,“襲殺吳什長後,那凶徒被聞聲趕來的兄弟圍住,砍了幾刀,泥殼碎了……裡麵……裡麵是空的!隻有一地碎泥和……”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和這個。”
都尉雙手捧上一個用粗布小心翼翼包裹的物件,遞到王翦翦麵前。布帕揭開,裡麵赫然是一截小指長短、細如麥管的黑色金屬管!管子一端異常尖銳,閃爍著幽藍的寒光,管壁沾著幾絲暗紅的血痂和一點粘稠的、仿佛凝固水銀般的詭異液體。
“水銀針!”石大個低吼出聲,牛眼裡爆出駭人的凶光,“楚地巫醫用來封喉鎖魂的陰毒玩意兒!”
王翦翦接過那根冰冷刺骨的水銀針。指尖傳來的寒意,與掌中孔雀石碎片的冰冷如出一轍,卻更添一層粘稠的死亡氣息。他目光投向那尊被劈開胸腔的泥俑豁口。豁口邊緣的泥胎內壁上,除了刀砍斧劈的痕跡,似乎還有一些……極不自然的刮擦印記?像是有什麼東西被粗暴地從裡麵摳了出來。
“石敢,”王翦翦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把旁邊那幾尊倒伏的泥俑,全給我劈開。一寸寸地劈。”
石大個低吼一聲“喏!”,反手拔出背後那柄從不離身的厚背柴刀。刀刃在晨光下泛著沉重的烏光,帶著一股劈山開石的慘烈氣勢。他大步踏入殉葬坑,沉重的皮靴踏在混著血水的泥濘裡,濺起汙濁的泥點。
柴刀揮起,帶著撕裂空氣的嗚咽,狠狠劈向一尊倒伏在地的馭手泥俑脖頸!
“哢嚓!”
泥胎頭顱應聲碎裂飛濺!裡麵——空空如也!
石大個毫不停歇,刀勢一轉,橫削向旁邊一尊跪射俑的腰腹!
“嘩啦!”
泥胎腰腹被攔腰斬開,破碎的泥塊散落。依舊空空蕩蕩!
周圍軍士的呼吸都屏住了,空氣中彌漫著失望和更深的恐懼。難道真是鬼魅?殺了人,就化風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