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如墨,沉沉地壓在尚未完工的阿房宮上。連綿的夯土高台和粗壯的梁柱骨架在黯淡星光下投下猙獰的影,像一頭蟄伏的巨獸。風穿過空曠的殿基和尚未封頂的回廊,發出嗚嗚咽咽的怪響,卷起尚未清理的細碎木屑和石粉,打著旋兒,在慘白的月光下,如同飄蕩的磷火。
王翦按劍站在“天街”起始處的高台上,鷹隼般的目光緩緩掃視著下方龐大而混亂的工地。皇帝陛下誌在萬年,阿房宮的規模遠超任何人的想象,光是這中軸線上的“天街”,便寬達百步,兩旁預留的複道、閣道更是星羅棋布。此刻,白日裡喧囂的十數萬刑徒、工匠已沉入夢鄉,或蜷縮在簡陋的窩棚,或被驅趕進巨大的工棚。隻有零星幾處值夜的篝火在遠處明滅,更襯得這未央的宮殿群死寂得駭人。
“將軍,”副將蒙肅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他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投向西北角那片被臨時堆砌的假山石林掩蓋的區域,“就是那片地方,連著三晚了…巡夜的弟兄們,還有幾個守材料的更夫,都說看到了…不乾淨的東西。”
王翦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乾淨的東西?”他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是…”蒙肅喉結滾動了一下,“幽幽的綠火,飄忽不定,有時聚成團,有時散成片…還…還有淒厲的哭嚎聲,像是…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宮裡的匠作監令私下都傳瘋了,說是…征伐太重,六國亡魂戾氣衝天,尋到陛下這新宮來索命了。”
“亡魂?”王翦嘴角扯起一個冰冷的弧度,眼底卻銳利如刀鋒,“亡魂可搬不動梁柱,挖不了夯土。”他抬腳,朝著那片被陰影籠罩的假山石林走去,步履沉穩,甲胄葉片的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走,去看看這‘亡魂’的真麵目。”
蒙肅與一隊披甲親兵立刻緊隨其後,鐵靴踏在粗糲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打破了夜的死寂,卻更添幾分肅殺。
假山石林占地頗廣,顯然是工程後期為了營造園林景致而堆疊的。巨大的湖石形態嶙峋怪誕,在月光下投出扭曲的暗影,如同無數蹲伏的鬼魅。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著新鮮泥土、岩石粉末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淡淡的甜腥氣味。
王翦在一處相對開闊的空地停下,此處正是宮人們描述“鬼火”最常出沒之地。他屏息凝神,目光一寸寸掃過嶙峋的石壁、堆疊的土方和散落的工具。親兵們舉著火把,警惕地環繞四周,跳躍的火光將人影拉長,晃動在怪石上,更顯詭異。
時間一點點流逝,隻有風聲嗚咽。
“將軍,會不會…”蒙肅剛開口,聲音戛然而止。
來了!
就在假山深處,那片被幾塊巨大湖石半掩住的陰影裡,毫無征兆地,一點幽綠的光亮了起來。緊接著,第二點、第三點…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越來越多的綠光憑空浮現,或聚或散,緩緩飄動,如同有生命的鬼火。它們無聲無息,卻散發著一種令人骨髓生寒的陰森。
“嗚…嗚嗚…陛下…還我命來…”
“楚人…何辜…暴秦…當亡…”
“韓…我的韓國啊…”
伴隨著綠光搖曳,斷斷續續、淒厲扭曲的哭嚎聲幽幽傳來,聲音空洞縹緲,仿佛真從九幽地底滲出,在石壁間反複回蕩、疊加,形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域回響。幾個年輕的親兵臉色瞬間煞白,握刀的手微微發抖。
“裝神弄鬼!”王翦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瞬間壓過了那詭異的哭聲。他眼神如冰,非但沒有懼色,反而踏前一步,死死盯住綠光最盛處——那幾塊巨大湖石交錯形成的縫隙。“聲音從那石縫後傳來!蒙肅!”
“末將在!”蒙肅猛地一激靈,從驚悸中回神,額頭已滲出冷汗。
“帶人,把這幾塊石頭給我挪開!”王翦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我倒要看看,是什麼魑魅魍魎在裡麵作祟!”
“喏!”蒙肅膽氣一壯,厲聲招呼手下,“來幾個人!用撬棍!快!”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十數名強壯親兵撲了上去,粗壯的撬棍狠狠插入巨石縫隙。號子聲、岩石摩擦的刺耳聲瞬間取代了鬼哭,在夜空中激蕩。
“嘿——喲!嘿——喲!”
汗水很快浸透了親兵們的後背,巨大的湖石在杠杆之力下發出不甘的呻吟,緩緩移動、錯開。隨著縫隙擴大,那股甜腥味驟然濃烈起來,而綠光和哭聲也仿佛受到刺激,更加劇烈地閃爍、尖嘯。
“轟隆!”一聲悶響,最後一塊礙事的巨石被徹底撬離。一個黑黢黢、僅容一人彎腰通行的洞口赫然暴露在火把光芒下!洞口邊緣粗糙,顯然是近期才開鑿不久,新鮮的泥土痕跡清晰可見,洞內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混雜著濃烈的甜腥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桐油氣味!
綠光正是從這洞內深處幽幽透出,而那鬼哭般的回響,此刻也清晰地變成了人聲的嘶喊在狹窄通道內的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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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蒙肅失聲驚呼,眼中儘是難以置信。什麼六國亡魂索命?分明是有人掘開了通往阿房宮地下的通道!
王翦臉上沒有絲毫意外,隻有冰冷的殺意凝結。他一步踏到洞口,俯身向內望去。幽深的通道斜斜向下,深不見底,洞壁濕滑,布滿新鑿的痕印。那飄忽的綠光在深處明滅,如同惡魔的眼瞳。
“火把!”王翦伸手。蒙肅立刻將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把遞到他手中。王翦毫不猶豫,一矮身,第一個鑽進了那狹窄陰森的洞口。蒙肅及親兵們再無遲疑,紛紛舉著火把緊隨而入。
【2】
地道內陰冷刺骨,空氣汙濁不堪,彌漫著泥土的腥味、岩石的粉塵氣、那股甜腥,還有隱隱的人體汗臭味。洞壁高僅七尺,寬不過三尺,極為壓抑,僅容一人勉強通行。王翦高大的身軀不得不微微弓著腰,一手高舉火把,一手按在劍柄之上,銳利的目光如探照燈般掃視著前方和兩側濕漉漉的洞壁。
火把的光芒跳躍著,勉強撕開濃稠的黑暗,將眾人扭曲晃動的影子投射在嶙峋的土石壁上。腳下是鬆軟的泥濘,偶爾能踩到散落的碎石,發出輕微的哢嚓聲,在這死寂的通道裡被無限放大。洞頂不時有冰冷的水珠滴落,砸在甲胄或泥土上,發出單調而令人心頭發緊的“滴答”聲。
越往下走,坡度愈發明顯。那飄忽的綠光在轉過一個彎角後,驟然清晰了許多,也穩定了許多,不再四處飄散,而是凝聚在前方通道的儘頭,隱約勾勒出一個門戶的輪廓。
“將軍,看洞壁!”蒙肅低聲道,聲音帶著壓抑的驚疑。
王翦停下腳步,將火把湊近右側洞壁。火光映照下,洞壁上赫然呈現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劃痕,絕非自然形成,也非開鑿工具留下的雜亂印記。它們規律地排列著,構成一種扭曲而陌生的文字雛形,筆畫間充滿了淩厲的殺伐之氣。
“是…楚篆?”蒙肅辨認著,但有些不確定,“又不太像…”
王翦的目光掃過那些刻痕,瞳孔微微一縮。他認得!這是楚國貴族私底下流傳的一種加密符記,常用於軍中密信或家族圖騰!他曾在滅楚戰場繳獲的項燕軍密函上見過類似的東西!這些劃痕,與其說是文字,不如說是一種標記,一種指向!
“加快速度!”王翦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敵人不僅是六國遺民,其中必有楚國項氏的餘孽!他們費儘心機潛入阿房宮地下,絕非僅僅為了裝神弄鬼!
隊伍沉默而迅速地推進,緊張的氣氛如同拉滿的弓弦。終於,通道到了儘頭。前方並非死路,而是一個相對開闊的天然石穴,被人工修整過。那穩定而詭異的綠光源頭就在這石穴之中!
王翦一步踏出通道,踏入石穴。眼前的景象,饒是他身經百戰,也感到一股寒意直衝頭頂。
石穴不大,約莫三丈見方。正對著通道入口的,是一麵被精心打磨過的石壁。石壁之上,赫然鑲嵌著一尊巨大的青銅獸首!獸首造型猙獰,似龍非龍,似虎非虎,獠牙外露,眼窩深陷。那幽綠的光芒,正是從獸首大張的巨口中噴吐而出!濃烈的綠焰無聲地燃燒、翻滾,照亮了整個石穴,也將那猙獰的獸首映得如同活物,散發著令人膽寒的邪異氣息!
綠光之下,獸首前方的空地上,赫然跪伏著七八個身影!他們衣衫襤褸,形銷骨立,顯然長期營養不良,但眼神卻透著一股病態的狂熱。他們對著噴吐綠焰的獸首,正以一種極其怪異扭曲的姿勢叩拜,口中念念有詞,發出低沉而含混的嘶吼,仔細分辨,正是那些“亡魂索命”的詛咒!他們的動作僵硬而癲狂,仿佛被那綠焰徹底攝去了心神!
而在這些跪拜者身後,石穴的一角,堆積著一些工具:磨損嚴重的青銅锛、鑿,幾把形製特殊的勾鐮,還有幾個蒙著厚布的陶罐,空氣中那股濃烈的甜腥味正是從陶罐方向傳來。旁邊,還有幾根粗大的竹筒,一端削尖,顯然是某種吹管!
“大膽狂徒!還不束手就擒!”蒙肅厲聲咆哮,拔刀出鞘。親兵們也迅速散開,刀鋒在幽綠的光芒下閃著寒芒,將這小小的石穴圍住。
跪拜的儀式被驟然打斷!那七八個狂熱的身影猛地抬起頭,眼中癲狂的綠光尚未褪去,就被驚愕、憤怒和一股窮途末路的狠戾所取代。
“秦狗!休想壞我聖祭!”為首一個乾瘦如柴的老者,臉上刻滿風霜和仇恨的溝壑,猛地跳起來嘶吼一聲。他動作快如猿猴,撲向旁邊的陶罐,一把掀開蒙布,抓起裡麵一個粗糙的皮囊,對著圍上來的秦兵奮力一揚!
一片慘白色的粉末伴隨著刺鼻的甜腥氣味,如同煙霧般當頭罩向最前麵的幾名親兵!
“小心!”王翦厲喝,同時身形急退。
然而還是晚了點。衝在最前的兩名親兵猝不及防,被那白粉劈頭蓋臉撒中。
“啊——我的眼睛!”
“火!燒起來了!”
淒厲的慘叫瞬間響起!那兩名親兵捂著臉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滾,指縫間赫然有微弱的綠火燃起!那粉末沾上皮肉,竟如同跗骨之疽般自行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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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磷粉!”王翦眼中寒光暴漲!他瞬間明白了所有鬼火和“鬼哭”的真相!墨家秘製的白磷,加上這特製的吹管和竹筒擴音器,配合這群裝神弄鬼的遺民,生生在阿房宮營造出一片鬼域!而那青銅獸首口內,必定也裝有磷粉機關,以特殊方式點燃後噴出穩定綠焰,作為他們“聖祭”的核心!
“殺光秦狗!獻祭聖靈!”那老者見偷襲得手,更加瘋狂,拔出腰間一柄鏽跡斑斑的短劍,狀若瘋虎般撲向王翦。其他遺民也紛紛抓起地上的工具,或是撿起石塊,嚎叫著衝向秦軍。石穴內瞬間陷入混亂的廝殺!
秦軍親兵訓練有素,雖驚不亂,立刻結陣迎敵。刀光劍影在幽綠的磷火中交錯,慘叫聲、怒吼聲、金屬碰撞聲、肉體撕裂聲混雜在一起。然而,這群遺民如同被洗腦的狂信徒,根本不顧生死,完全是以命換命的打法,一時間竟讓秦軍也有些手忙腳亂。
王翦並未立刻出手,他如同一尊磐石,立在混戰圈外,目光如電,穿透混亂的戰場,牢牢鎖定了那個為首的老者。
那老者身手異常矯健,顯然並非普通遺民,更像是個頭領。他避開一名親兵劈來的長刀,身形詭異一扭,竟從人縫中鑽出,反手一劍刺向另一名秦兵的後心!動作狠辣刁鑽,帶著明顯的軍中搏殺痕跡!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王翦動了!
“鏗!”
腰間佩劍“斷水”如同蟄伏的怒龍,驟然出鞘!一抹冷月般的寒芒撕裂幽綠的磷霧,帶著刺耳的破空尖嘯,後發先至!
沒有花哨,隻有最純粹的殺伐!劍鋒精準無比地劈在老者刺出的鏽劍劍脊之上!
“哢嚓!”一聲脆響。
那柄鏽跡斑斑的短劍應聲而斷!斷口整齊平滑!
巨大的力量沿著斷劍傳來,老者如遭重錘,悶哼一聲,持劍的右臂瞬間酸麻,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後踉蹌倒退,撞在冰冷的石壁上。他臉上的瘋狂被驚駭取代,難以置信地看著手中隻剩半截的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