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水淬刃】
易水,在深秋的寒夜裡流淌著死寂。天空懸著一鉤殘月,清冷的光輝吝嗇地灑在墨綢般的水麵上,被嗚咽的河水撕扯成破碎的銀鱗。兩岸衰草連天,凝著厚重的白霜,在凜冽的朔風中發出“簌簌”的哀鳴,如同無數枯骨在相互摩擦。枯黃的蘆葦叢密如屏障,挺著僵硬的腰杆,風過處,折斷的葦杆發出細碎而尖銳的“哢嚓”聲,像是骨節被硬生生扭斷。
冰冷刺骨的河水深處,十餘名秦軍銳士如同水底蟄伏的玄鐵雕塑。他們身著緊貼肌膚的黑色水靠,口銜中空的蘆葦管,隻露出布滿血絲卻冰冷如霜的眼眸。身體大半浸在砭骨的河水中已近兩個時辰,刺骨的寒意早已穿透皮肉,侵入骨髓,但他們的肌肉卻如同鐵鑄般紋絲不動,連呼吸都通過纖細的蘆管融入水流的嗚咽裡,微不可聞。為首者正是王翦的親衛統領黑伯,他那張被風霜刻滿溝壑的臉龐此刻如同河底冷硬的岩石,粗糙如樹皮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鯊魚皮包裹的短刃——“斷水”。這柄追隨王翦斬將奪旗、飲血無數的古刃,在冰冷的河水中沉寂著,等待著今夜再次飽飲分量足夠的仇讎之血。
“咻——”
一聲微不可聞、如同夜梟振翅的短促哨音,被黑伯身後的斥候用特製的骨哨吹出,融入風聲,隻在他耳邊響起。黑伯的眼神瞬間銳利如鷹隼,透過渾濁的河水和茂密的蘆葦縫隙,向上遊望去。
一葉孤舟,如同漂浮在墨色綢緞上的枯葉,正順著急流悄然而下。船頭並立兩人。
左側老者,身形枯槁,懷抱一具形製奇特的樂器,非琴非瑟,琴身短拙,弦數不多,正是名動燕趙的擊築聖手高漸離。他花白的頭發在寒風中淩亂飛舞,手指無意識地搭在冰冷的弦上,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透著一股悲愴的死寂。右側那人,身形挺拔如崖邊孤鬆,一襲洗得發白的粗麻布衣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廣袖翻飛。他背負一個狹長的粗布包裹,身形輪廓在黯淡月光下勾勒出沉靜而孤絕的剪影。他的麵容隱在陰影裡,看不真切。
月光偶爾掙脫厚重雲層的束縛,吝嗇地灑下一縷清輝,瞬間照亮了船頭那麻衣人的半張側臉!
黑伯的瞳孔猛地收縮,如同被針尖刺中!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
不是荊軻!
情報絕無差錯!燕太子丹以樊於期頭顱與督亢膏腴之地的輿圖為餌,遣出的正是以豪俠悲歌著稱的燕地劍客荊軻!傳聞中荊軻身材雄壯,虯髯環眼,豪氣乾雲!可眼前此人,麵容清臒,顴骨微凸,眉宇間凝著一股化不開的鬱結書卷氣,雖透著堅毅,卻絕非燕趙男兒特有的粗獷豪邁!更詭異的是,在他隨風鼓蕩的粗麻衣下擺處,借著那一閃即逝的月光,黑伯分明看到幾道若隱若現的暗紅紋路!那紋路蜿蜒曲折,透著古老蒼莽的氣息,似鳥非鳥,似獸非獸,赫然是——楚國巫祝祭祀專用的古鳥篆圖騰!
“風——蕭——蕭——兮——易——水——寒——!”
高漸離蒼老而嘶啞的歌聲,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驟然撕裂了易水死寂的夜幕!枯瘦的手指猛地劃過築弦!
“錚!鏘——!”
築音破空而起,初時悲涼嗚咽,如同萬鬼齊哭,瞬間便轉為金鐵交擊、戈矛碰撞的殺伐之音!鼓蕩的殺氣激得河水都為之一滯!
船頭那麻衣人應聲而歌,聲線清越,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壓過了築音的淒厲:
“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就在那“還”字尾音如同冷箭般射向無儘夜空的刹那!
黑伯眼中殺機爆射!浸在寒水中的手臂猛地揮落!
“嗡——!”
空氣被撕裂的尖嘯聲刺破耳膜!十數支通體烏黑、箭頭泛著幽藍光澤的青銅弩箭,如同從地獄飛出的毒蜂,從不同方向的蘆葦叢中暴射而出!箭簇鎖死了船上二人周身要害!箭杆上淬煉的劇毒“見血封喉”,在月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光澤!
幾乎在同一瞬間!
“嘩啦——!”
三道巨大的水花在孤舟正下方炸開!三條身著玄色水靠、如同巨鱷般的身影破水騰空!手中精鋼打造的分水刺,在月光下劃出三道慘白的匹練,帶著刺骨的寒意,精準無比地刺向小船的龍骨要害!水下伏擊,斷其根本!
刺殺之網,於悲歌最高潮處,轟然落下!
【二:矩子驚雷】
“叮叮叮叮——!!!”
一連串密集如暴雨打芭蕉、又似冰雹砸銅盆的刺耳銳響,在小船周圍瞬間炸開!火星在幽暗的河麵上四濺飛射,如同鬼節亂舞的磷火!
那船頭麻衣人竟在箭雨臨身的瞬間動了!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甚至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劍,隻見一道清冷如秋水的劍光乍然亮起!那劍光並非尋常劍客的直刺猛劈,而是劃出了一連串渾圓無瑕、首尾相銜的完美弧線!每一道弧光都精準地、如同尺子丈量過一般,恰好撞擊在每一支致命弩箭的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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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準!玄妙!匪夷所思!
被磕飛的弩箭如同被無形大手撥開,紛紛墜入冰冷的河水之中,發出“嗤嗤”的輕響,瞬間冒起幾縷詭異的青煙,河麵浮起一層細小的死魚!
“墨守成規!”伏在蘆葦叢中的黑伯心頭劇震,如同被重錘擊中!這絕非荊軻那等燕趙遊俠大開大闔、以命搏命的劍術路數!燕趙劍法如同塞外朔風,剛猛暴烈,以氣勢奪人心魄!而眼前此人的劍招,圓轉綿密,守勢如山,滴水不漏!分明是早已失傳於戰國兵燹的——墨家守禦劍術!非攻一脈的至高奧義!
“鏘!鏘!鏘!”高漸離的築音陡然拔高,變得無比淒厲尖銳!如同百萬冤魂齊聲尖嘯!他懷抱木築,枯瘦如柴的十指在弦上瘋狂輪指、掃拂、重擊!每一次撥動,竟有肉眼可見的、如同水波漣漪般的扭曲氣刃,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向四麵八方激射而出!這不是樂音,是——音殺之術!
“噗嗤!噗嗤!”
兩名剛從水下襲到船邊、正欲攀援而上的秦軍銳士,身體猛地一僵!咽喉處毫無征兆地裂開一道平滑如鏡的血線!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飆射而出,濺落在冰冷的築身和渾濁的河麵上。他們瞪大的雙眼中,凝固著臨死前極致的驚愕與茫然,隨即身體無力地栽回水中,隻留下兩圈迅速擴散的血暈。
“結墨魚陣!”黑伯一聲低吼,如同沉雷滾過河麵!他猛地拔出腰間斷水刃,冰冷的刀鋒映著殘月,散發出凜冽的殺意!
幸存的十一名秦軍銳士瞬間動作!不再是一擁而上,而是以驚人的默契,三人一組,瞬間聚攏!三組人如同三條靈活的、高速旋轉的毒蛟,從三個截然不同的刁鑽角度,向那葉在急流中飄搖的小船絞殺而去!每一組都各有分工:一人主攻上盤要害,刀光如匹練;一人專攻船板下盤,分水刺毒蛇般尋找著船體縫隙;另一人則在外圍遊弋策應,手中勁弩如同毒蛇之眼,隨時準備發出致命一擊!刀光、刺影、毒箭,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死亡羅網,將小船徹底籠罩!
“非攻!”麵對這絞殺一切的陣勢,那麻衣劍客終於第一次發出了清晰的聲音!清越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他足尖在船頭輕輕一點,那輕飄飄的小舟竟紋絲不動!他整個人卻如一隻振翅欲飛的孤鶴,竟不閃不避,反而迎著刀網最密集、殺機最盛之處直撞而入!
劍勢陡然由極致的“守”轉為淩厲的“攻”!然而這攻勢,卻不見絲毫狠戾與狂暴!他的劍光在空中劃出玄奧莫測的軌跡,每一劍都仿佛循著天地間某種至高的“理”!那看似完美無缺的墨魚陣刀網,在他眼中竟處處是破綻!劍鋒所指,恰恰是刀光流轉間最微不可察、稍縱即逝的薄弱節點!如同高明的醫者,精準地切入筋肉骨骼間最細微的縫隙!
“噗!噗!噗!”
三聲輕響,幾乎不分先後!三名主攻上盤的秦軍銳士,咽喉處同時綻放出一朵淒豔的血花!他們手中的刀甚至剛剛遞出半招,眼中的驚駭才剛剛凝聚,生命便已戛然而止!身體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軟軟地倒入冰冷的易水。至死,他們都不明白,那柄看似緩慢的劍,為何能後發先至,精準地刺穿他們自以為無懈可擊的防禦?
“找死!”黑伯怒發衝冠!斷水刃挾著他三十年沙場血戰凝練的滔天殺意,如同九幽裂開的一道縫隙,悍然劈落!刀鋒未至,凜冽到極致的刀意已凍結了方圓丈內的空氣,河麵上瞬間凝結出一層薄薄的冰晶!這一刀,凝聚了黑伯畢生修為,誓要將這詭異的墨者斬於刀下!
麻衣劍客終於第一次正麵迎向黑伯!他手腕急轉,那柄古樸的長劍劃出一道凝練的弧光,精準無比地格向斷水刃!
“鐺——!!!”
一聲穿金裂石、震耳欲聾的巨響轟然爆發!如同九天驚雷炸響在易水河心!狂暴的氣浪以兩刃交擊點為中心,呈環狀猛烈炸開!河麵被硬生生壓出一個巨大的凹陷,渾濁的河水衝天而起,化作漫天冰冷的雨點灑落!
兩人身形同時劇震!黑伯隻覺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力順著刀身傳來,虎口瞬間崩裂,鮮血迸濺!斷水刃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幾乎脫手飛出!他悶哼一聲,踉蹌著連退三大步,每一步都在濕滑的河灘上踏出深深的泥坑!
麻衣劍客則如同斷線風箏般倒飛而回,重重撞在小船桅杆之上!小船劇烈搖晃,幾欲傾覆!“哇!”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胸前的麻衣,清臒的臉上血色儘褪。左肩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撕裂了粗布衣衫,皮肉翻卷,鮮血汩汩湧出,瞬間染紅了半邊身子。顯然,在硬撼黑伯這含怒一擊時,他雖以精妙劍術卸去大半力道,自身也付出了慘重代價。
“矩——子——!”高漸離目睹此景,發出一聲杜鵑啼血般的淒厲悲號!築音陡然拔高至極限,如同萬根鋼針同時刺穿耳膜!他雙目赤紅,十指早已血肉模糊,卻不管不顧,抱著那具沉重的木築,竟如同抱著攻城巨錘,合身撲向離他最近的一組秦軍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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