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鹽鹵泛黑】
隴西的風總裹著沙,刮在人臉上像細刀子。王翦勒住胯下烏騅時,枹罕鹽場的哭喊聲已經漫過了鹽井旁的夯土台,混著曬鹽場上蒸騰的鹹氣,嗆得人胸口發悶。
“將軍!再晚一步,這十裡鹽場的人都要沒氣了!”負責鹽場防務的校尉李敢跌跌撞撞奔過來,甲胄上還沾著帶鹽粒的汙泥,他伸手去扯王翦的衣袖,指節卻控製不住地顫抖——那是親眼見了太多慘狀才有的驚悸。
王翦的目光掠過曬鹽場。原本該是雪白的鹽灘上,此刻橫七豎八躺著數十個鹽工,有老有少,個個麵色青黑,嘴角淌著帶泡沫的黑血,手指蜷縮成爪狀,像是臨死前還在抓撓什麼。幾個沒死透的鹽工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胸口起伏得越來越弱,眼白上翻的瞬間,能看見瞳孔裡凝著一層詭異的灰霧。
“何時發現的?”王翦翻身下馬,靴底踩在鹽漬結板的地麵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他蹲下身,指尖挑起一點鹽灘上的白鹽,湊近鼻尖輕嗅——除了慣有的鹹澀,還藏著一絲極淡的苦杏仁味,混在風沙裡幾乎難以察覺。
“今早卯時!”李敢咽了口唾沫,聲音發啞,“頭一批鹽工下井汲鹵,剛把鹵水倒進曬池,就有人喊頭暈。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倒的人就越來越多,先是手腳發麻,接著就口吐黑血……末將已經封了所有鹽井,可昨晚已經有三車鹽運去了九原大營,還有兩車發往鹹陽方向!”
“封路!”王翦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即刻派人快馬傳令,九原、鹹陽方向的驛道全部設卡,凡從枹罕運出的鹽,一粒都不許流入軍營和市集。另外,把還能動的鹽工集中到西頭的土屋,不許他們接觸任何水源和食物,我要親自問話。”
李敢領命剛要走,人群裡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一個老鹽工被兩個士兵架著,掙紮著要撲過來,花白的胡子上沾著黑血,嘶啞地喊:“將軍!是鹽井!鹽井裡有東西!是那東西害了人!”
王翦抬了抬手,示意士兵鬆開老人。老鹽工名叫秦阿公,在枹罕鹽場煮了四十年鹽,手上的老繭比鹽岩還厚。他跌坐在王翦麵前,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掏出一塊黑褐色的東西——那是塊凝結的鹽鹵,表麵卻布滿了蛛網狀的裂紋,裂紋裡嵌著些暗紅的碎屑,像是乾涸的血跡。
“昨晚亥時,老漢我起夜去看鹽井,就見井台邊有黑影晃。當時以為是野狗,沒在意。今早汲鹵,剛把汲鹵桶放下去,就見桶底沾了這東西,”秦阿公的手抖得厲害,“後來人倒了,老漢才想起,十年前匈奴人襲擾隴西時,也有人中過類似的毒,當時薩滿祭司說,這是‘黑風蠱’,要靠神山的赤土才能解……”
“黑風蠱?”王翦眉頭微蹙。他征戰多年,見過匈奴用的毒箭、楚巫下的咒蠱,卻從沒聽過“黑風蠱”。他接過那塊鹽鹵,用匕首刮下一點暗紅碎屑,放在掌心揉搓——碎屑質地堅硬,摩擦時竟發出細微的金屬聲,不像是草木或獸骨的殘渣。
“去鹽井看看。”王翦站起身,目光掃過那口最大的鹽井。井口用青石壘砌,直徑足有兩丈,井繩上還掛著半桶沒提上來的鹵水,鹵水麵上漂浮著一層極薄的黑膜,像是結了層冰。
兩個親兵腰係繩索,提著燈籠下井探查。片刻後,親兵在井底高喊:“將軍!井壁上有東西!像是……像是刻了字!”
王翦讓人放下吊籃,親自下到井底。井底潮濕陰冷,鹽鹵的鹹腥味更重,混雜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腐臭。親兵舉著燈籠照向井壁,隻見西側的井壁上,被人鑿出了一個拳頭大的洞,洞裡塞著個油布包,油布已經被鹵水浸得發黑,洞壁上用尖銳的東西刻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不是秦篆,也不是匈奴的蝌蚪文,倒像是楚地的鳥蟲書。
“把油布包取出來,小心點,彆碰破了。”王翦叮囑道。親兵用匕首小心地挑出油布包,打開一看,裡麵裹著一小包暗紅色的粉末,還有半塊殘破的木牌,木牌上刻著一個“羋”字——那是楚國王室的姓。
“楚諜?”李敢在井口探頭,聲音裡滿是震驚,“可枹罕離楚地千裡,他們怎麼會跑到這裡來投毒?”
王翦沒說話,他捏起一點暗紅色粉末,湊近燈籠細看。粉末顆粒極細,沾在指尖滑膩膩的,隱約能看見裡麵混著些銀灰色的細屑。他突然想起什麼,從腰間解下一塊磁石——那是之前破匈奴諜案時繳獲的,據說能吸住漠北的隕鐵。磁石剛湊近粉末,那些銀灰色細屑就簌簌地粘了上去,在燈籠光下泛著冷光。
“不是楚諜,是有人借楚人的名頭掩人耳目。”王翦把磁石收起來,眼神沉了下去,“這粉末裡摻了隕鐵屑,匈奴人常用隕鐵做箭頭,而楚巫的蠱毒裡,從不會加這種東西。他們這麼做,是想讓我們以為是匈奴和楚人聯手,轉移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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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土屋方向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醫官連滾帶爬地跑過來,臉色慘白:“將軍!不好了!土屋裡的鹽工又倒了十幾個,這次連喝水都吐黑血,我們試過催吐、灌湯藥,都沒用!再找不到解毒的法子,他們……他們撐不過午時了!”
王翦的心猛地一沉。他抬頭看向井口外的天空,風沙越來越大,曬鹽場上的白鹽被風卷起來,像雪片一樣飄著。他突然想起秦阿公說的“神山赤土”,又想起之前在鹹陽宮,李斯曾提過,驪山陵的封土是用天下九州的泥土混合燒製的,其中隴西的赤土占了三成,而且驪山陵附近曾出土過隕鐵礦……
“李敢!”王翦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你立刻挑選五十名精銳騎兵,備足乾糧和水,日夜兼程去驪山陵,向監工的少府令要一壇封土——記住,要剛從陵牆裡挖出來的新鮮封土,不能沾任何其他泥土。告訴少府令,這是關乎隴西數萬軍民性命的大事,若耽誤了時辰,軍法處置!”
李敢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將軍是說,驪山封土能解這毒?”
“不確定,但這是目前唯一的法子。”王翦攥緊了手裡的油布包,“你路上務必小心,匈奴遊騎最近常在隴西邊境活動,還有,要提防隊裡有沒有內奸——能在鹽井裡投毒而不被發現,說明他們在鹽場裡安插了眼線。”
李敢用力點頭,轉身就去點兵。王翦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風沙裡,又低頭看向掌心的磁石——上麵的隕鐵屑還沾著,在燈籠光下排成了細碎的紋路。他心裡隱隱有種預感,這隕鐵屑絕不是偶然出現的,而驪山封土裡,或許藏著更大的秘密。
【二:鹽井魅影】
等李敢的騎兵隊消失在官道儘頭,王翦才帶著親兵回到鹽場的土屋。土屋裡擠滿了鹽工,空氣裡彌漫著汗味、藥味和淡淡的血腥氣,幾個醫官正蹲在地上,給奄奄一息的鹽工灌著草藥湯,可剛灌下去,就被吐了出來,湯藥裡混著黑血,濺在土牆上,像一朵朵詭異的花。
“將軍,這毒太烈了,草藥根本擋不住。”為首的醫官姓孫,是跟隨王翦多年的老醫官,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聲音裡滿是無奈,“我們驗過死者的屍身,發現他們的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什麼東西啃過一樣,潰爛不堪,尤其是腎臟,全黑了。這不像是普通的毒,倒像是……像是活物在體內噬咬。”
王翦走到一個還有氣息的鹽工身邊。那鹽工約莫十五六歲,是個半大的孩子,名叫小石頭,原本在鹽場裡幫著父親曬鹽。此刻他臉色青黑,嘴唇乾裂,眼睛半睜著,嘴裡斷斷續續地說著胡話:“黑……黑蟲子……鑽進嘴裡了……鹹的……苦的……”
王翦的心一緊。他想起剛才在鹽井裡發現的暗紅色粉末,難道那粉末裡藏著細小的蟲子?他立刻讓人取來一塊乾淨的白布,鋪在小石頭麵前,然後用匕首輕輕撬開他的嘴——隻見小石頭的舌頭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小黑點,像是撒了一把黑芝麻,用匕首刮一下,那些小黑點竟然動了起來,原來是些細如發絲的黑蟲,正往肉裡鑽。
“孫醫官,快拿烈酒來!”王翦低喝一聲。孫醫官趕緊遞過一壺烈酒,王翦倒了些在白布上,然後小心翼翼地用白布擦拭小石頭的舌頭。烈酒碰到黑蟲,立刻發出“滋滋”的聲響,那些黑蟲扭動著身體,很快就不動了,變成了一灘黑色的黏液。
小石頭的呼吸稍微平穩了些,但還是虛弱地哼著:“爹……爹還在鹽井邊……他說要找黑影子……”
王翦心裡一動,追問:“你爹是誰?他看到黑影子了?”
“我爹是秦阿公……”小石頭的聲音越來越低,“昨晚……昨晚我爹去鹽井,回來跟我說,看到個穿黑衣服的人,手裡拿著個黑罐子,往井裡倒東西……我爹想喊人,那人就扔了個東西過來,我爹躲了一下,手臂被劃了道口子……”
王翦立刻轉身去找秦阿公。秦阿公正坐在土屋門口,低著頭,手裡摩挲著一塊舊鹽鏟。聽到王翦問起昨晚的事,他才慢慢抬起頭,露出手臂上的一道傷疤——那傷疤還沒愈合,傷口周圍的皮膚泛著青黑色,像是被什麼東西染過。
“昨晚我看到的黑影,個子很高,說話帶著外地口音,不像是隴西人,也不像是匈奴人。”秦阿公回憶道,“他手裡的黑罐子,上麵刻著些奇怪的花紋,像是蛇纏在柱子上。我想衝過去攔他,他就從懷裡掏出個小石子扔過來,我躲得快,還是被劃了道口子。後來我去追,他就鑽進鹽場後麵的林子了,林子裡有馬蹄聲,像是早有人在那裡等他。”
“鹽場後麵的林子?”王翦立刻讓人去林子探查。半個時辰後,探查的親兵回來報告,說林子裡發現了幾處馬蹄印,還有一個被丟棄的黑罐子,罐子上確實刻著蛇形花紋,罐子裡還殘留著一點暗紅色的粉末,和鹽井裡發現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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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印是秦製的戰馬,不是匈奴的矮腳馬。”親兵補充道,“而且林子裡還有一條小路,直通官道,看馬蹄印的數量,應該是兩匹馬拉的車,車轍很深,像是裝了很重的東西。”
王翦的臉色越來越沉。看來投毒的人不僅在鹽場有眼線,還動用了秦製的車馬,這說明他們很可能是秦國內部的人,或者是被秦國收買的敵諜。而他們選擇在枹罕鹽場投毒,顯然是想斷了隴西和九原大營的鹽suppy——鹽是軍中之本,沒有鹽,士兵就會渾身無力,根本無法抵禦匈奴的進攻。
“將軍!鹹陽方向傳來消息,說昨晚有一輛從枹罕運鹽的車,在路過安定郡時被人劫了!”一個斥候快馬趕來,遞上一封密信,“劫鹽的人穿著秦兵的衣服,但是口音很雜,像是六國遺民。他們把鹽搶走後,就往東南方向跑了,安定郡的守軍追了一段,沒追上。”
“東南方向?”王翦接過密信,眉頭皺得更緊了。東南方向是楚地的方向,可之前在鹽井裡發現的木牌刻著“羋”字,現在劫鹽的人又往楚地方向跑,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引導他們往楚地想?
就在這時,土屋裡傳來一陣騷動。孫醫官跑出來,臉上帶著喜色:“將軍!有效果了!用烈酒擦拭過舌頭的鹽工,呼吸都平穩了些,那些黑蟲也沒再出來!”
王翦鬆了口氣,但隨即又想起什麼:“孫醫官,烈酒隻能暫時壓製蟲子,不能根治,對吧?”
孫醫官點點頭,臉色又沉了下去:“沒錯,這些黑蟲已經鑽進了血肉裡,烈酒隻能殺死表麵的,體內的蟲子還在啃噬五臟六腑。如果找不到根治的法子,他們還是撐不了多久。”
王翦看向驪山的方向。此刻風沙漸小,天邊露出一點微弱的光。李敢的騎兵隊已經走了快兩個時辰,按照他們的速度,最快也要三天才能到驪山,再回來,至少要六天。可土屋裡的鹽工,根本撐不了六天。
“有沒有彆的辦法?”王翦問秦阿公,“你說十年前匈奴人用黑風蠱時,薩滿祭司用神山赤土解毒,那神山在哪裡?”
秦阿公歎了口氣:“那神山其實就是隴西的鳥鼠山,據說山上的赤土能驅邪解毒。可十年前匈奴人來了之後,鳥鼠山就被他們占了,後來我們雖然把匈奴人趕跑了,但山上的赤土已經被挖光了,隻剩下些普通的黃土,根本沒用。”
王翦沉默了。他走到鹽井邊,看著井裡的鹵水。鹵水泛著黑膜,像是一隻巨大的眼睛,盯著他。他突然想起剛才在井底看到的鳥蟲書,那些字他雖然不認識,但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對了,之前在滅韓之戰時,繳獲過一本楚巫的《蠱經》,上麵就有類似的鳥蟲書,當時李斯說,那些字是楚地的“詛咒文”,用來召喚蠱蟲的。
“難道這毒真的和楚巫有關?”王翦喃喃自語。他掏出那塊磁石,看著上麵的隕鐵屑。如果是楚巫的蠱毒,為什麼要加隕鐵屑?匈奴人用隕鐵,楚巫用蠱蟲,這兩者怎麼會混在一起?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鹽場的曬鹽架上。曬鹽架是用鬆木做的,上麵鋪著竹篾,用來晾曬鹽鹵。其中一個曬鹽架的竹篾上,除了鹽粒,還沾著些銀灰色的細屑——和磁石上的隕鐵屑一模一樣。
王翦走過去,仔細查看那個曬鹽架。竹篾上有一道細微的劃痕,像是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劃過,劃痕裡嵌著些隕鐵屑。他順著曬鹽架往下看,發現地麵上也有一串銀灰色的痕跡,一直延伸到鹽場的角落。
“快!跟我來!”王翦心裡一喜,立刻順著痕跡追過去。痕跡在鹽場角落的一個土坯房門口消失了。土坯房是鹽場存放工具的地方,平時很少有人來。王翦推開門,裡麵黑漆漆的,一股黴味撲麵而來。
他讓人點亮燈籠,隻見屋裡堆滿了鹽鏟、鹽桶,在牆角的陰影裡,放著一個破舊的木箱。痕跡就是延伸到木箱下麵的。王翦走過去,掀開木箱——裡麵空空如也,隻有一層厚厚的灰塵,但在灰塵裡,嵌著些銀灰色的隕鐵屑,拚成了一個模糊的形狀。
“把木箱挪開!”王翦喊道。兩個親兵合力挪開木箱,隻見地麵上有一塊鬆動的土坯,土坯下麵是一個地窖,地窖裡放著一個黑布包。
王翦小心地拿起黑布包,打開一看,裡麵是一本破舊的竹簡,還有一塊青銅牌。竹簡上寫的是楚巫的《蠱經》,其中一頁被標注了出來,上麵記載著“黑風蠱”的製作方法——用楚地的黑蟲,混合隕鐵屑和鹵水,就能製成劇毒,一旦入體,除非用驪山陵的封土,否則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