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沙驚落帶信鴻】
雁門塞的秋風裹著沙礫,像無數細針紮在人臉上。喜的手指凍得發僵,指甲縫裡嵌滿紫紅的血痂,仍死死攥著那張桑木弓——弓臂曾被匈奴的狼牙箭劈開過,如今用三道銅箍固定,弓弦已用羊腸線修補過三次,每次拉滿都發出牙酸的吱呀聲,像是隨時會崩斷。這是他三個月前從死去的同袍阿季手裡接過的遺物,那天阿季喉嚨中箭,臨終前把弓塞給他時,指節捏得他手腕生疼:“活下去......靠它換口飯。”
作為因鄰縣盜鑄錢幣連坐的謫卒,喜每月能從官倉領到的黍米不足三鬥,其中還摻著大半砂土和碎石。前營的老卒王二上周就因挖不到野菜,餓極了吞觀音土脹死,屍體裹張破席埋在烽燧西牆根,才三天就被野狗扒開了腸子。喜摸了摸懷裡乾癟的皮囊,隻剩最後半塊摻了糠的麥餅,今日再打不到獵物,明日怕是要步王二的後塵。
“快看!雁群!”不遠處的烽燧頂端,望哨卒老荊的呼喊穿透風幕。他那隻瞎了的左眼用麻布遮著,隻剩右眼死死盯著天際。喜抬頭望去,一隊鴻雁正貼著長城上空南飛,翅膀切開灰黃色的雲層,陣型整齊得像秦軍的隊列——領頭雁在前開路,側翅雁分守兩翼,殿後雁壓陣,連振翅頻率都驚人一致。這是入秋以來第三批南徙的雁群,按《戍律》規定,戍卒捕獲飛禽可充作口糧,無需上繳,若是運氣好,雁絨還能塞進氈靴保暖。
“瞄準領頭的!”屯長趙佗的吼聲從右側傳來。他是個滿臉虯髯的老兵,左額角有道月牙形的刀疤,那是伐楚之戰被項燕麾下劍士所傷,後來又因丟失了督造的青銅弩被罰戍三年。此刻他正踩著半人高的積薪堆,舉著蹶張弩瞄準雁群,粗壯的胳膊上青筋暴起,將五石弩拉得滿如圓月。喜也迅速拉滿桑木弓,箭頭對準殿後的那隻孤雁——它的左翅似乎有些滯澀,每次振翅都比同伴慢半拍,尾羽上還沾著塊暗褐色的汙漬,像是血跡。
箭矢離弦的瞬間,喜突然注意到那雁的右腿上纏著個發亮的物件,在灰黃的天幕下反射出細碎的光。待青銅箭簇穿透雁頸,滾燙的血珠濺在他手背上時,那隻鴻雁帶著一聲哀鳴墜向沙丘,翅膀撲騰著卷起漫天沙塵。趙佗已提著短劍衝了過去,粗糙的靴子剛踢開覆在雁屍上的沙礫,臉色突然變得煞白,像是見了鬼般後退半步:“這、這是什麼?”
喜趕過去時,心臟猛地攥成一團。隻見鴻雁右腿上套著個拇指粗的青銅環,環上係著塊折疊的帛書,用浸透油脂的麻布層層包裹,即便墜地沾了沙塵,邊緣仍泛著細密的油光。趙佗用短劍小心翼翼挑開麻布,展開帛書的刹那,兩人的呼吸同時停滯——泛黃的絲帛上,用朱砂寫著一行工整的篆文,筆畫鋒利如刀:“始皇東巡,沙丘必崩”。
“瘋、瘋了!”趙佗的聲音發顫,帛書從顫抖的指縫間滑落,飄落在沙地上,“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要是被尉史看見......咱們全烽燧的人都得被腰斬,連祖墳都要被刨了!”喜慌忙撿起帛書,指尖觸到絲帛的質地時微微一怔:這帛書比尋常的生絲絹更厚實,表麵有種滑膩的油脂感,不像中原產的縑帛——潁川郡織坊學徒的經曆告訴他,尋常帛書需用草木灰漿煮過脫膠,觸手粗糙,而這料子卻像浸過油脂的皮革,彎折時竟沒有半點聲響。
此時烽燧頂端的銅鑼突然急促響起,老荊的喊聲撕破風幕:“尉史巡營了!韓大人帶著親兵過來了!”喜腦子“嗡”的一聲,下意識將帛書塞進氈靴夾層,靴底的砂土硌得皮膚生疼,卻不及心底的寒意萬分之一。趙佗已迅速撲過去,用短劍刨開沙土埋雁屍,又抓起幾把乾沙反複揉搓,直到血跡被掩蓋得嚴嚴實實,才將雁毛攏成一堆,用腳碾進沙礫裡。
片刻後,馬蹄聲由遠及近。尉史韓頹帶著兩名親兵騎馬而來,青銅頭盔上沾著的風沙在陽光下發亮,腰間的銅劍撞擊著甲胄,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勒住馬韁,目光像鷹隼般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地上的雁毛上:“方才射的什麼?”
“回、回尉史,是隻野雁。”趙佗躬身應答,腰彎得幾乎貼到地麵,“弟兄們多日沒沾葷腥,嘴饞得緊,想燉鍋湯暖暖身子。”韓頹冷哼一聲,踢了踢地上的沙堆,靴尖挑出根雁羽:“近日匈奴異動,前日右北平郡剛傳來急報,說有百餘騎越境劫掠。烽火台每隔兩時辰報一次平安,誰要是敢因貪嘴誤了軍情,按《戍律》當斬!”他的目光在喜臉上停頓片刻,見喜低頭盯著腳尖,才調轉馬頭,揚塵而去,青銅甲片在風中發出嘩嘩的聲響。
待巡營的身影消失在長城拐角的煙障裡,喜才敢彎腰,從靴中取出帛書。夕陽的餘暉透過烽燧的射孔,照在絲帛上的油光愈發明顯,連朱砂字的紋路都看得一清二楚。“這帛書不對勁。”喜的聲音發顫,指尖劃過絲帛表麵,“尋常帛書用楮樹皮漿處理,這料子卻含著油脂,摸起來像......像海魚的鰾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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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佗湊過來,粗糙的指尖沾了點唾液,反複搓揉帛書邊緣,突然臉色一變:“是鮫綃!當年我在琅琊服徭役,給徐福船隊造船帆時見過!這是用南海鮫油浸泡過的絲帛,防水耐風,尋常箭矢都射不透,當年我們十個人拽一張船帆,愣是扯不開半分!”
徐福——這個名字像驚雷在喜耳邊炸響。三年前那支從琅琊出發的龐大船隊,數千童男童女隨方士出海求仙藥的事,早已隨著往來商旅的腳步傳遍天下。喜至今記得,當時潁川郡的裡正敲著木鐸宣詔,說徐福是齊地琅琊人,能通鬼神,要去海外三神山求長生不死藥,陛下賜了黃金千鎰,童男童女各三千人,還有百工巧匠無數。可雁門距琅琊萬裡之遙,為何來自徐福船隊的帛書,會綁在南飛的鴻雁腿上?
喜再次展開帛書,“始皇東巡崩”五個朱砂字在暮色中泛著詭異的紅光,筆尖的彎鉤像淬了毒的匕首。他突然想起上月從鹹陽傳來的消息——驛站的驛卒喝多了酒,在酒肆裡吹噓說陛下已下詔,明年春將第三次東巡,第一站便是琅琊,還要親自登上徐福的船,去看那蓬萊仙山。
“得找地方藏起來。”趙佗抓住喜的手腕,指節用力得幾乎捏碎骨頭,“入夜後咱們值崗,去烽燧底層的儲物間,那裡除了咱們,沒人敢去。”喜點點頭,將帛書重新用麻布裹好,塞進貼身的衣袋裡,胸口貼著那滑膩的絲帛,像揣了塊燒紅的烙鐵。
【二:鮫綃帛書牽方士】
夜幕降臨時,雁門塞的風更烈了,卷著沙礫拍打在烽燧的夯土牆上,發出“劈啪”的聲響,像是無數隻手在敲門。喜和趙佗借著值崗的名義,拎著一盞油燈,悄悄溜進烽燧底層的儲物間。這裡比地麵低三尺,是用夯土築成的地窖,彌漫著乾柴和硝石的混合氣味,角落裡堆著修補城牆用的灰漿桶,牆根處藏著半壇私釀的黍米酒——那是趙佗用三斤乾肉從往來的燕地商旅手裡換的,本想留著過冬禦寒,此刻卻成了壯膽的利器。
趙佗往火堆裡添了根鬆明子,火星濺在青銅炊具上劈啪作響,映得兩人的臉忽明忽暗。“得找個人看看這帛書的來曆。”他灌了口米酒,聲音沙啞,“烽燧裡隻有老書吏程邈識貨,那老兒當年在博士府做過抄書吏,見過的寶貝比咱們吃過的鹽都多,後來因寫錯了‘政’字的避諱,被發配到這兒來的。”
喜點點頭。他見過程邈用隸書寫的戍卒名冊,筆法工整流暢,連每個字的間距都分毫不差,絕非尋常吏員可比。上月清點兵器時,程邈還能準確說出每把弩機的鑄造年份,甚至能從青銅的色澤判斷出是哪個作坊監製的,當時喜就暗暗吃驚。
三更時分,趙佗借著去灶房添柴的名義,悄悄將程邈叫進了儲物間。這位年近六旬的老吏剛進門,裹著寒氣的風就吹滅了半盞油燈。他穿著件打滿補丁的麻布袍,頭發和胡須都已花白,卻梳理得一絲不苟,渾濁的眼睛在看到喜手中帛書的瞬間,突然亮了起來,像被點燃的火把:“這是......南海鮫綃?”
程邈接過帛書,小心翼翼地放在膝蓋上,又從懷裡掏出個銅製的放大鏡——那是他被罰戍時偷偷帶來的,據說當年是博士淳於越的遺物。他將放大鏡對準帛書,湊到火堆前仔細端詳,枯瘦的手指反複摩挲著絲帛表麵的紋路,動作輕柔得像撫摸嬰兒的肌膚:“沒錯,是用南海鮫油浸泡過的雙經雙緯生絲絹,每寸有二十八根經線,三根一組,織成‘水波紋’暗紋,隻有琅琊郡的皇家造船廠能織出這種料子。”
“您怎麼這麼肯定?”喜忍不住追問,心臟因這答案而狂跳。
程邈歎了口氣,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像是刻在臉上的溝壑:“始皇二十八年,我曾隨博士淳於越去琅琊督造船帆,親眼見過織工處理這種鮫綃。”他的目光飄向遠方,像是回到了那個海邊的清晨,“徐福要渡海求仙,船帆必須耐得住海風侵蝕,所以特意讓工匠在絲帛裡摻了烏賊墨和桐油,你看這帛書邊緣,對著光還能看見淡淡的灰藍色紋路——那就是烏賊墨的痕跡,尋常帛書絕沒有這種特征。”
趙佗突然插話,聲音因緊張而發尖:“徐福的船帆料子,怎麼會用來寫這種反書?難道他跟叛黨有勾結?”
程邈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慌忙捂住趙佗的嘴,警惕地看向門口:“休得胡言!徐福是陛下親封的方士,去年還從海外傳回仙藥圖譜,陛下為此特意大赦天下,誰敢說他通敵?要是被人聽見,咱們三個都得被夷三族!”
喜卻注意到程邈的手指在顫抖,連放大鏡都拿不穩,撞在銅盆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追問:“先生是不是知道些什麼?您當年在琅琊,肯定見過徐福的船隊,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老吏沉默良久,火光映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他從懷裡掏出塊殘破的木簡,邊緣已經碳化,顯然是經曆過火災:“這是我當年在琅琊抄錄的船工名冊,僥幸在博士府的大火裡搶出來的。”他用指甲指著木簡上模糊的字跡,“你看這一行——‘織鮫綃匠,楚人,名項伯,祖籍下相,善織水波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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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伯——喜倒吸一口涼氣,渾身的血液幾乎凝固。這個名字他在軍中的通緝令上見過,是昌平君舊部的核心人物,去年在淮南起兵反秦,殺了三個縣令,至今仍在逃,朝廷懸賞千兩黃金取他的首級。若織鮫綃的工匠是項伯,那徐福船隊的船帆用料,豈不是早被楚地反秦勢力滲透?
程邈繼續說道,聲音壓得極低:“徐福第一次東渡時,帶了三百名楚地工匠,說是擅長造船。當時博士淳於越就反對,說楚人懷恨滅國,恐有異心,可陛下信了徐福的話,還賜了黃金百鎰,說‘方士求仙,當不拘國彆’。”他指著帛書上的朱砂字,“你再看這字跡,用的是丹砂和蟲膠混合的墨,蟲膠是楚地特產的‘楓香蟲’熬製的,尋常官府用的朱砂墨是用鬆脂調和,沒有這麼鮮亮的色澤,遇水也會暈開,可這墨......”他說著,蘸了點米酒滴在帛書上,朱砂字果然絲毫未變。
就在此時,外麵突然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踏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喜迅速將帛書塞進柴堆深處,用幾根乾柴蓋住。趙佗掀開烽燧的小窗望去,隻見一隊黑衣人手舉火把,正沿著長城巡邏,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他們腰間的青銅令牌,上麵刻著“中車府”三個篆字——竟是趙高的人!
“他們怎麼會來雁門?”喜壓低聲音,幾乎是貼在趙佗耳邊說。中車府是負責皇帝車馬的機構,趙高的親信怎麼會跑到邊境來巡邏?
程邈的臉色更白了,嘴唇顫抖著:“上月就聽說,趙高派了親信來邊境‘巡查烽燧’,實則是在監視蒙恬將軍的動向。陛下近來身體欠安,趙高怕是想趁機鏟除蒙將軍,掌控兵權。這帛書要是被他們發現,咱們都得被當成叛黨,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火光漸漸遠去,馬蹄聲消失在風裡,儲物間裡的三人卻渾身冰涼,像浸在冰水裡。喜突然想起上月汾水沉船的事——當時他聽路過的驛卒說,汾水下遊撈起一艘春秋古船,裡麵藏著數千把秦弩,全是趙高的義子趙成監造的,卻不知為何沉在了江底。如今趙高的人又出現在雁門,再加上這關聯徐福與楚人的密信,一張巨大的陰謀網似乎正在邊境鋪開,而他們三個小小的戍卒,就像網中的魚,隨時可能被吞噬。
【三:炭火烤顯楚魂語】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透,烽燧外突然響起急促的銅鑼聲,韓頹的吼聲穿透晨霧:“全體戍卒集合!清點兵器,核查口糧!”
喜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帛書還藏在儲物間的柴堆裡,一旦被搜出,後果不堪設想。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裡還殘留著帛書的觸感,滑膩而冰冷。
趙佗也慌了神,手腳不停地整理著衣襟,突然眼睛一亮,湊到韓頹麵前躬身說道:“尉史大人,昨日捕獲的野雁還沒處理,那雁肉放久了會壞,不如讓喜去收拾乾淨,給弟兄們改善夥食?也好讓大夥兒有力氣值守。”他說著,偷偷給了喜一個眼神。
韓頹不耐煩地揮手,顯然沒把這當回事:“快去快回,半個時辰後點卯,誰要是遲到,軍法處置!”
喜如蒙大赦,轉身就往烽燧跑。剛衝進儲物間,就見程邈已候在那裡,手裡拿著個陶甕,甕口用麻布封著:“把帛書放進這裡,甕裡是石灰粉,能隔絕濕氣,就算被搜查到,也隻當是儲存的乾糧。”喜依言照做,小心翼翼地將裹著帛書的麻布塞進陶甕,埋在石灰粉深處,又在甕口撒了把麥麩,看起來與其他儲糧的陶甕彆無二致。
剛收拾完,外麵就傳來了腳步聲。兩名親兵拿著名冊走進來,挨個清點兵器和糧食,目光掃過牆角的陶甕時,喜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好在親兵隻是踢了踢灰漿桶,便轉身離開了,臨走時還嘟囔著:“這破烽燧,除了沙子就是灰,能有什麼值錢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