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喝點水吧。”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懇切。
艾殷蓉仿佛沒有聽見，連一絲餘光都未曾掃過來，依舊維持著那個麵朝車壁的姿勢，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玉雕。
隻是那緊緊攥著衣角、指節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內心遠非表麵的平靜。
裴昱的手在空中停頓了片刻，見她毫無反應，隻得默默將水杯放在她身側固定的小幾上。
“幽州雖苦寒，但兒臣已命人先行打點，定不會讓母妃受太多委屈。”他試圖打破這令人心寒的沉寂，尋找著話題，“到了封地，兒臣會尋一處安靜的院落，有芳若姑姑照料您……”
“閉嘴！”
一聲冰冷刺骨、帶著濃濃厭惡的嗬斥，驟然打斷了裴昱的話。
艾殷蓉終於動了動，但她沒有回頭，隻是從牙縫裡擠出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
“委屈？收起你假惺惺的孝心！裴昱，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她的肩膀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聲音愈發尖利：
“我二十多年心血！二十多年謀劃！全毀在你手裡！你明明可以登臨天下，卻親手將皇位拱手讓人！你不僅毀了我，更毀了南疆大業！你對不起你身上流著的艾氏高貴的血！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叛徒！”
最後“叛徒”兩個字，她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帶著刻骨銘心的恨意。
裴昱的臉色白了白，袖中的手緊緊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閉了閉眼，壓下心中翻湧的酸楚與無力感。
“母妃，”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那皇位，是建立在背叛、陰謀和無數枯骨之上的。即便得到了，您午夜夢回，能心安嗎？南疆……慕容氏、艾氏的大業，難道就一定要用大亓的覆滅和億萬黎民的苦難來換取嗎？”
“成王敗寇！自古如此！婦人之仁，隻會讓你萬劫不複！”艾殷蓉猛地轉過頭，那雙曾經嫵媚鳳眸此刻布滿了血絲，燃燒著瘋狂的怒火與不甘，死死地瞪著裴昱，“你為了你那可笑的良知，為了討好你的父皇和那個蕭珩，連自己的生身母親都可以出賣！裴昱，我真是瞎了眼，當年竟會以為你能成事！”
她的目光如同利刃，一刀刀淩遲著裴昱的心。
裴昱張了張嘴，卻發現任何解釋在母親根深蒂固的執念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最終隻是疲憊地重新靠回車壁，低聲道：“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好。到了幽州，您……好自為之。”
說完，他也不再看她，將目光投向窗外不斷後退的景物，任由那冰火交織的沉默，再次充斥在狹小的車廂內。
艾殷蓉見他不再言語，心中的怒火無處發泄，更是憋悶得幾乎要炸開。她再次扭過頭，用後背對著他，用最徹底的冷漠，來表達她最深的憤恨與背叛的指控。
馬車一路向北，駛向那苦寒的幽州。
車內的母子，近在咫尺，心卻已隔了萬水千山，一道名為“野心”與“道義”的鴻溝，似乎永遠也無法跨越。
裴昱守護的，是母親的性命，也是一份他無法認同卻必須背負的罪孽與血緣。
而艾殷蓉憎恨的，是兒子的“背叛”，更是她為之奮鬥一生的野心藍圖，就此徹底化為泡影。
馬車轆轆，駛離了這座承載了他太多榮耀、掙紮與痛苦的京城，向著北方，向著未知的、卻也可能是真正安寧的未來，漸行漸遠。他們的離去，靜默無聲，如同投入湖麵的一顆小石子，並未在剛剛平複的朝堂激起太多漣漪，卻為一段恩怨畫上了一個蒼涼的句點。
與皇宮的喧囂和雍王府的冷清不同，信安城某條不起眼小巷深處的一座一進小院裡，卻是另一番景象。
慕知柔依舊是一身青布長衫，作施公子打扮，隻是眉眼間的沉靜下，壓抑著更深的憂慮與決心。孫鶯鶯和青梅也依舊是隨從模樣，在小院裡忙碌著，漿洗衣物，生火做飯，仿佛尋常百姓家。
皇帝雖昭告天下，還了慕氏兄妹清白，言明之前種種皆是誤會與奸人構陷，卻並未恢複她“嘉柔縣主”的封號與兄長“茶博侯”的爵位。
這其中的意味，慕知柔心知肚明。皇帝定是知道了她和哥哥的真實身份，那流淌著的南疆王慕容瑛的血液，成了橫亙在他們與大亓皇室之間，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不能回慕茗茶肆，那裡太過顯眼。隻能隱於這市井之中，以“施公子”的身份，繼續她的謀劃。
“小姐，”青梅將一杯粗茶放在石桌上，低聲道，“青蟬昨夜傳回消息，南疆那邊……瑾少爺跟顧千瀾成婚後，相敬如賓，但王庭內部似乎並不平靜。另外，席蓉煙……在前夜宮亂時，趁亂逃出宮了，據查是往西疆方向去了。”
慕知柔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緊。兄長在南疆龍潭虎穴，步步驚心；席蓉煙那個瘋女人投奔西疆，無異於給本就混亂的局勢又添了一把火。
“知道了。”她聲音平靜，“讓我們的人，繼續盯著南疆和西疆的動向。另外，想辦法查清楚，從大亓前往南疆，目前最安全、最不引人注意的路線是哪幾條。我們需要儘快做好準備。”
她必須去南疆！無論多麼艱難，她都要去接應哥哥！蕭珩如今已是太子，他有了更強大的力量，但也受到了更多的束縛。她不能完全依賴他，她必須有自己的計劃和力量。
皇帝裴衍在退朝後，獨自在禦書房批閱奏章，但效率顯然不高。他時而停下筆，望向窗外，眼神深邃。
李德全悄步進來，低聲道：“陛下，雍王殿下……已經離京了。走得很安靜。”
裴衍“嗯”了一聲，看不出喜怒，隻是問道：“冷宮那邊呢？”
“按陛下吩咐，廢妃艾氏已由雍王殿下接走，一同前往幽州了。翊坤宮也已查封。”
裴衍沉默片刻，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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