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亓東宮。
寢殿內隻點了一盞昏燈,燭芯將儘未儘,在琉璃燈罩裡爆出細碎的火花。蕭珩倚在榻上,單薄的白色中衣被冷汗浸透,緊貼著清瘦的脊骨。
他閉著眼,眉頭卻鎖得死緊,額角青筋在蒼白的皮膚下微微跳動。
又發作了。
距離上次服用“回天丹”已過去七日,他體內的毒,正以更凶猛的態勢反撲。這種西域奇毒如藤蔓紮根血脈,即便是慕知柔何張震曆儘千辛萬苦才湊得的解毒藥,也隻能暫時壓製,無法根除。
“咳……咳咳……”
劇烈的嗆咳打斷死寂,蕭珩猛地側身,一口暗紅色的血沫噴在榻邊銀盂裡。血中混著詭異的墨綠色絲狀物,像某種活物的觸須,在血泊裡微微蠕動。
守在屏風外的慕知柔聞聲疾步而入。她隻披了件月白外衫,長發未綰,手中端著剛煎好的藥碗,熱氣在寒夜裡蒸騰成白霧。
“阿珩!”她跪坐在榻邊,用絹帕擦拭他唇邊血跡,指尖觸到他皮膚的瞬間,心頭一凜——燙得嚇人,可他的唇色卻泛著青紫。
蕭珩勉強睜開眼,視線模糊了片刻才聚焦在她臉上。他扯出一個極淡的笑,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嚇著你了?”
慕知柔搖頭,將藥碗遞到他唇邊:“新配的方子,南疆的‘赤陽草’加北境的‘雪魄蓮’,或可多壓製幾日。”
他順從地飲儘。藥汁極苦,帶著辛辣的灼燒感滑過喉管,暫時壓下了肺腑裡翻攪的劇痛。
可兩人都心知肚明,這不過是飲鴆止渴。蝕骨蔓的毒性已深入骨髓,若無真正解藥,最多三個月,毒性便會侵蝕心脈,屆時縱是大羅金仙也難救。
“陛下今晨……”蕭珩喘息稍定,問道。
慕知柔替他拭汗的手頓了頓,垂眸道:“寅時去了太廟,在我父王靈位前……跪了整一個時辰。李公公說,出來時眼眶是紅的,但沒掉淚。”
蕭珩沉默。
自慕容瑛夫婦下葬後,裴衍便像是換了個人。那個會含笑設局、會冷眼觀棋、會在深夜召他商議國事的帝王,一日日沉默下去。朝會照常,奏折照批,可眼睛裡那簇光,漸漸熄了。
“他昨日召我,”蕭珩緩緩道,“說要擬退位詔書。”
慕知柔指尖一顫。
“他說,嶽父王的死,把他的魂也帶走了。如今仇報了,江山穩了,他該去還債了。”蕭珩閉上眼,聲音裡透著疲憊,“他想去皇覺寺出家,餘生青燈古佛,為嶽父王……也為他自己贖罪。”
“贖什麼罪?”慕知柔聲音發緊,“父王之死是魏嵩一手策劃,與陛下何乾?”
“他認為是他的錯。”蕭珩睜開眼,望向帳頂繁複的繡紋,“若他當年能早些鏟除魏嵩餘黨,若他能更果斷地壓製西疆,若他……沒有因忌憚鄭家而默許蕭府在宮外偷偷撫養我,或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他說,他坐在那個位置上,卻護不住最想護的人,這江山,他不配坐。”
慕知柔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
她想起父親生前偶爾提起裴衍時,那種複雜難言的神情,有邦國之禮,有知交之誼,卻也有一絲深藏的、連父親自己都未必察覺的憾意。
“你不勸他?”她輕聲問。
“勸不住。”蕭珩搖頭,“他那樣的性子,一旦認定,十頭牛也拉不回。況且……”他頓了頓,“太醫說,他心脈有舊傷,是多年憂思鬱結所致。再這樣熬下去,恐也……撐不了幾年。”
寢殿內陷入長久的寂靜。燭火終於燃儘,“噗”地一聲滅了,晨光從窗紙透進來,慘白稀薄。
慕知柔忽然握住蕭珩的手,力道大得他微微一怔。
“你要好起來。”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陛下若退位,這江山必須你來扛。大亓不能再亂,南疆、西疆、北境……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得活著,蕭珩,你必須活著。好好??活著!”
蕭珩反握住她的手,指尖冰涼,卻堅定:“我會抓到黃文燕,拿到解藥。在那之前……”
他看向枕邊那枚龍紋玉佩,“我得先弄明白,魏嵩用血寫在桌上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嫡女。佩。挾珩。
這三個詞,像三根毒刺,紮在他心裡七日,日夜折磨。
同一日,辰時。
太廟偏殿,檀香繚繞。裴衍一身素白常服,未戴冠,長發僅用一根木簪鬆鬆綰著。他跪在慕容瑛靈位前,脊背挺直,卻透著一股深重的疲憊。
靈位是新刻的,烏木金字,邊上還供著艾殷蓉的牌位。兩座靈位並排而立,前麵擺著幾碟素果,一壺清酒。
裴衍斟了三杯酒,第一杯灑在地上,第二杯自己飲儘,第三杯久久端著。
“慕容兄,”他開口,聲音在空曠殿宇裡顯得格外寂寥,“你總說我不夠狠,說帝王心術該斷則斷。如今我斷了,可斷的……是我自己的念想。”
他仰頭飲儘第三杯,酒液辛辣,嗆得他眼眶發紅。
“柔兒那孩子,恨我是應該的。承瑾嘴上不說,心裡也怨我。我都知道。”他放下酒杯,指尖摩挲著靈位的邊緣,“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贖。這條命賠給你?太輕了。這江山還給你兒女?他們未必想要。”
他忽然笑了笑,笑意蒼涼:“所以我選了個最懦弱的法子——逃。把這攤子扔給珩兒,他年輕,有銳氣,有柔兒陪著,有承瑾幫襯,或許能做得比我好。我呢?我去廟裡,日日誦經,求佛祖讓你下輩子投個好胎,彆再生在亂世,彆再遇見我這樣的……故人。”
殿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裴衍沒回頭,隻道:“李德全,東西備好了?”
“回陛下,備好了。”老太監捧著一個黑漆托盤進來,上麵放著一把金剪刀,一截明黃綢緞,還有一方玉璽——傳國玉璽。
裴衍起身,接過剪刀。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指尖微顫。他走到銅鏡前,鏡中人麵色蒼白,眼窩深陷,鬢邊已有了霜色。
在位四十二年。殺過兄弟,鬥過權臣,平過叛亂,也辜負過至交。
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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