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引數百騎出了華容北，人皆饑疲，衣甲儘濕。時值臘月，北風如刀，吹得枯葦簌簌作響。數百騎人馬在華容北道的沼澤邊緣艱難前行，馬蹄陷入泥濘時發出的聲與士兵的咳嗽聲交織在一起。
暮色四合時分，殘軍終於望見竟陵城郭的輪廓。忽見前方火把如龍，照得雪地亮如白晝，一彪軍馬橫截去路，刀槍映著火光森然如林。
曹操渾身汗毛倒豎，連日逃亡的驚懼瞬間湧上心頭，不由得失聲叫道：吾命休矣！手中長劍落地。這位梟雄此刻須發散亂，錦袍破碎，眼中儘是絕望之色。連日逃亡已耗儘他最後的氣力，背後箭傷更是疼痛鑽心。
就在此時，火光中躍出一匹烏騅馬，馬上一將獨目炯炯：末將夏侯元讓，特來迎駕！
曹操這才長舒一口氣，元讓！連日緊繃的心弦驟然鬆弛，雙手緊攥韁繩，指節發白，險些從馬背栽下。
夏侯惇獨目中的火光跳動，單膝跪地抱拳：末將聽聞赤壁之事，星夜兼程而來。雖知大勢已去，卻不敢遠離要道，隻在竟陵左近等候丞相。
曹操踉蹌下馬，沾滿煙灰的雙手顫抖著扶起這位宗親大將。火光映照下，這位梟雄眼窩深陷，錦袍上的蟠龍紋已被戰火灼得模糊不清：元讓啊……險些與卿陰陽永隔……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夏侯惇獨目含淚，急忙解下自己的猩紅披風為曹操披上。披風內襯還帶著體溫，溫暖著曹操冰涼的身軀。眾將見狀，紛紛背過身去擦拭眼角。
入城！夏侯惇一聲令下，竟陵城門隆隆開啟。城內早已備好熱湯暖帳，炊煙嫋嫋升起，與赤壁方向尚未散儘的狼煙在暮色中交織。
城中衙署，燭火搖曳，炭盆驅散寒意。曹操望著堂下陸續趕到的殘兵敗將——許褚背上箭傷未愈，每走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血印；張遼鐵甲儘裂，左臂用布條吊在胸前；徐晃臉上那道刀傷皮肉外翻，猶自滲著血珠。
都……都到了麼？曹操聲音嘶啞，手中酒樽微微發顫。程昱低聲稟報：八十三萬大軍，隨駕者不足三千……
夏侯惇獨目含淚竟陵衙署內，燭火搖曳。夏侯惇設宴為曹操壓驚，親自捧來溫熱酒甕：主公，飲些酒暖暖身子罷。眾將列席，案上酒肉雖簡，卻已是敗退數日來難得的溫飽。程昱、賈詡等謀士默然陪坐，堂中唯聞炭火劈啪。
酒過三巡，曹操忽擲杯於地，仰天慟哭。眾人大驚，曹仁急忙離席：丞相何故如此？
程昱拱手勸道：昔日虎窟逃生，丞相麵不改色；今入竟陵，兵糧稍聚，正當重整旗鼓，何以反生悲切？
曹操以袖掩麵，聲如裂帛：吾非懼死，乃痛奉孝！若郭嘉尚在，豈容吾中周郎火攻之計！
程昱見狀，強笑道：丞相虎口脫險，正當……
曹操卻突然將酒潑灑於地：此酒當祭郭奉孝！若奉孝在，豈容孤中連環計、火攻計！言罷竟捶胸頓足，哭聲撕心裂肺：哀哉奉孝！痛哉奉孝！
堂下眾將聞言，無不垂首哽咽。眾謀士皆以袖掩麵慚愧——皆知，郭嘉去歲病逝時，曹操尚言天下事竟，如今慘敗，方知此人分量。
夜風穿過破敗的窗欞，將燭火吹得忽明忽暗。城外，傷兵的呻吟聲隨風飄來，與更夫梆子聲混作一處。這場倉促的夜宴，沒有勝者的歡慶，隻有敗者的悲涼。
荀攸疾步走進衙署，衣袍上還沾著夜露，探馬回報，漢水正值枯水期，有三處可涉渡！
曹操眼中精光一閃：說下去。
荀攸指著粗糙的羊皮地圖：距竟陵城五裡龍嘴淺灘處河寬一百八十步，水流平緩；十裡處巾水渡河寬二百步，水深及腰；十五裡處柘樹口……
賈詡說道丞相，劉備不會給我們多少時間，今晚必須撤離！
荀攸指著河麵道：冬至水淺，可集戰船為浮橋。
於禁說道：“丞相，巾水渡衝積扇隱蔽，河岸柳林可藏兵，且河床硬質黏土層便於搭建浮橋。”
程昱補充：須防劉封、關羽水軍，當以弓弩手掩護。
曹操的手指重重戳在巾水渡位置：就這裡！傳令：曹仁北岸接應，夏侯惇南岸設伏，於禁率艨艟二十艘橫列中流，毛玠以走舸勾連，剩餘戰船掩護兩翼！
暮色中，士兵們開始拆卸營帳繩索，將戰船首尾相連。
子時將至，第一條浮橋初現雛形。突然上遊火把如龍，關羽率荊州水軍順流而下，青龍偃月刀在月光下寒芒吞吐。
紅臉賊來了！許褚怒吼著舉起鐵盾保護曹操踏上浮橋，箭雨傾瀉而下，水麵頓時泛起血色泡沫。
關羽的紅臉在火把映照下如同修羅：曹賊休走！他率領的荊州水軍如利劍劈來，戰船撞飛無數渡河士兵。
同時下遊殺聲震天。甘寧錦帆船隊逆流而上，火箭如流星劃過夜空。
毛玠急令：斷鐵索！燃燒的走舸順流撞向敵船，火光中可見甘寧立在船頭，雙戟染血。
放箭！於禁嘶吼。曹軍弓弩齊發，箭雨籠罩河麵。關羽戰船豎起牛皮大盾，箭矢釘在盾上如刺蝟。兩船相接時，關羽縱身躍上浮橋，刀光過處，三名曹將人頭飛起。
突然巨響，關羽刀劈中央戰船，浮橋斷為兩截。
丞相速退！許褚揮刀而上，抵住關羽。徐晃背起曹操，在斷裂的浮橋上跳躍。一支流箭穿透徐晃肩甲，他悶哼一聲，仍穩步前行。張遼鐵槍如龍，連挑七名敵兵，為曹操開路。
丞相快走！曹仁在北岸架起浮橋，接應敗軍。突然一支冷箭直取曹操咽喉，許褚縱身擋住，箭矢穿透他的鐵甲，這位虎癡卻仍屹立不倒。
北岸曹仁令旗揮動，三十架床弩齊射。丈八長的弩箭貫穿荊州戰船，關羽不得不回防。南岸夏侯惇伏兵儘出，火把組成長龍，逼退甘寧水軍。
黎明時分，最後一批傷兵爬過浮橋。曹操回首望去，漢水已成血河。燃燒的戰船殘骸間，漂浮著無數屍首。斷戟折矛隨波沉浮，一麵字大旗半浸水中，緩緩沉沒。
荀攸捧著殘缺的軍冊：：“丞相，我們……虎豹騎存三百，南岸青州兵僅餘一千八百，水軍折了七成……”曹操突然劇烈咳嗽，掌心血跡斑斑。他望著對岸漸遠的追兵，喃喃道：“這浮橋，是用將士屍骨鋪就的……”
北風呼嘯，卷起河麵血沫，如同為這場慘烈的渡河之戰奏響挽歌。殘破的浮橋在朝陽下漸漸沉沒，唯有漢水滔滔，永遠銘記這個染血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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