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細作飛馬入吳，將劉備西進之事詳報孫權。孫權當即鳴鐘聚將，文武齊集大殿。階下燭火通明，孫權紫髯微動，環視階下眾臣道：劉備已取荊交，今又遠征巴蜀，諸卿以為當如何應對？青銅燈樹突然爆響燈花，映得他碧眼幽深如潭。
顧雍整肅衣冠出列，玄色官服上的暗紋在燭火下若隱若現。這位江東名士拱手進言：主公明鑒。劉備此番分兵遠征，所經皆崇山峻嶺，輜重轉運艱難。臣觀其軍勢，如長蛇入穴，首尾難顧。說著以手蘸茶，在案幾上勾勒出荊襄地形，可遣一勁旅疾馳川口，斷其歸路。待其軍心搖動之時，我東吳舉國之兵順江而上，荊襄諸城唾手可得。
殿堂四角的青銅鶴燈吐出搖曳火光，將顧雍瘦削的身影投在繪有吳地山河的屏風上。孫權撫案而起，腰間玉玨相擊作響：元歎此計正合吾意！他拔劍指向西麵懸掛的牛皮輿圖，襄陽、江夏、江陵、長沙等要地被朱砂筆圈得殷紅如血，劉備新得荊州，立足未穩。今長沙糧秣未積，江陵守備空虛，北有曹操，實乃天賜良機。
魯肅突然出列拱手，聲音沉穩而堅定：主公且慢！孫劉聯盟乃抗曹根本，若此時背盟襲取荊州，恐失信於天下，更令曹操坐收漁利！
孫權眉頭一皺，手中寶劍緩緩歸鞘，殿內氣氛驟然凝滯。魯肅繼續道：劉備雖遠征巴蜀，然劉封、諸葛亮、關羽等人據守荊襄，根基已固。若我東吳驟然發難，縱能奪地，亦必兩敗俱傷。曹操虎視眈眈，若見孫劉相爭，必卷土重來，屆時江東危矣！
顧雍聞言，微微搖頭：子敬此言差矣。劉備梟雄之姿，若任其坐大，日後必成心腹之患。今其遠征在外，正是天賜良機，豈可錯失？
魯肅正色道：元歎，天下大勢，合則兩利，分則俱損。赤壁之戰，若非孫劉同心，何以破曹？今若自毀盟約，不僅失信於諸侯，更令將士寒心！
孫權沉吟不語，手指輕叩案幾，目光在眾臣之間遊移。呂蒙見狀，上前一步道：主公，魯子敬所言雖有道理，然荊州乃江東門戶，若讓劉備儘占，日後必受其製。不如先取荊州，再觀天下之勢！
魯肅急道：不可！若執意攻劉，曹操必趁虛而入。況且其去出年還配合我軍攻打壽春，我等豈能見小利而忘大義？
階下呂蒙聞言眼中精光乍現，鎧甲鱗片在行動間錚錚作響：曹賊方敗於赤壁、淮南，豈敢輕動？末將願為先鋒！夏口水道曲折，末將曾三度暗勘，可率水師夜渡。
孫權聞言大笑，腰間寶劍璆然出鞘半尺：是矣！曹賊方敗於赤壁、淮南，豈敢輕動？
殿中燭火搖曳，正當群臣爭執不下之際，忽聽屏風後一聲斷喝如驚雷炸響：獻此毒計者當斬！爾等是要害死我女兒嗎？
聲如裂帛，驚得滿朝文武俱是一震。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吳國太拄著沉香木杖，在侍女攙扶下顫巍巍走出。她滿頭銀絲隨怒氣顫動，鳳目含威直逼孫權：
老身半截入土，隻此一女許配給劉玄德之子劉封為妻。國太顫抖的手指直指顧雍，如今許配給劉玄德之子劉封為妻。你們今日要背盟興兵，是要讓我那苦命的孩兒在亂軍之中身首異處嗎？
孫權見狀慌忙離席，連腰間玉帶鉤撞翻了案上茶盞都顧不得。滾燙的茶水潑在朱漆地板上，騰起縷縷白煙。母親息怒……他正要解釋，國太的拐杖已重重敲在他腳前青磚上，驚得這位江東之主倒退半步。
老夫人怒極反笑，厲聲道：伯符臨終時將基業托付於你，如今坐擁八十一州尚不知足？竟為蠅頭小利，不顧骨肉至親！國家大義！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連最善辯的顧雍都低頭盯著自己的笏板，呂蒙的鎧甲鱗片隨著他屏住的呼吸微微作響，程普的白須在緊繃的下頜處不住顫動。
孫權額角滲出細密汗珠，在母親淩厲目光下，跪地叩首：母親息怒！兒臣……
閉嘴！國太一杖掃落案上地形圖，羊皮卷軸滾到張昭腳邊，露出襄陽城標記處深深的指甲痕——正是孫尚香所在。
老婦人突然劇烈咳嗽，侍女慌忙捧來藥盞，卻被一掌打翻。褐色的藥汁潑在地圖上襄陽的位置。
當日是誰允了這門親事？如今劉皇叔西征，你便要趁火打劫？阿香身懷六甲，若荊州有失，則她性命不保。她顫抖的手突然死死攥住孫權手腕，今日誰敢動兵，老身就吊死在這殿梁上！孫權仰頭時，正看見母親眼中映著堂外閃電，恍若當年孫策臨終時的目光。
滿堂文武噤若寒蟬。孫權額頭抵地：兒臣知錯，母親教誨，不敢有違。
吳國太冷哼一聲，轉身時翟衣下擺掃過地上未乾的茶漬，拖出一道蜿蜒水痕。呂蒙發現自己掌心已被甲葉割出血痕；而魯肅正用袖子悄悄擦拭地圖上的藥漬，那二字，早已模糊難辨；呂範悄悄拾起地上珍珠，忽見最大那顆中映著扭曲的堂景——呂蒙正將半塊兵符塞回袖中。
待屏風後環佩聲漸遠，孫權才直起身來，麵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今日議事到此為止。他聲音沙啞得像是被江風嗆了喉嚨，眾官如蒙大赦般魚貫退出。
孫權獨自立於聽雨軒下，寒風卷著濕冷的潮氣撲麵而來。階前殘燭將儘，在他碧綠的眸子裡投下搖曳的火光。此機會一失，荊襄何日可得？他喃喃自語，聲音混，連身後捧著貂裘的侍從都未曾聽清。
忽一道閃電劈開烏雲，照亮了他腰間懸掛的古劍——那是孫策臨終所贈，劍格上永鎮江東四字在電光中森然可見。孫權的手指撫過劍鞘上細密的戰痕，每一道都是父兄創業的印記。雨幕中仿佛看見遠處荊州的輪廓，就像當年赤壁之戰前，他在樓船上眺望曹操連營時的景象。
忽有暗香浮動，孫權回首，見步練師執燈而來。燈罩上繪著的蛟龍在雨中氤氳，仿佛隨時要破紙騰空。
夫君！她纖指輕點燈麵，母親方才傳太醫診脈，說是心火鬱結……
孫權猛地攥緊劍柄，佩玉在腰間鏗然相撞。他望著廊下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打落的梅花，紫紅色花瓣陷在青磚縫裡，宛如地圖上那些可望不可即的城池。侍從們屏息望著主公的背影，那件繡著日月星辰的紫羅袍服已被飄雨打濕大半，卻無人敢上前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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