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笑和林一在後方,通過冷秋月每次回來的詳細描述,分析著顧宗棠的每一點細微變化。
他們知道,急不得。對於這樣一位心扉緊閉的老人,任何急躁和功利,都會前功儘棄。
轉機出現在第七次接觸。那是一個寒風呼嘯的傍晚,
冷秋月得知顧宗棠略有咳嗽,便帶了一包自己熬的梨膏糖借口是家裡多熬了),
和一盞光線更柔和、適合閱讀的新台燈借口是朋友贈送,自己用不著)。
這一次,當冷秋月叩響房門,說明來意後,門內沉默的時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長。
就在冷秋月以為又要無功而返時,防盜鏈“嘩啦”一聲被取下,房門向內打開。
“進來吧,門口風大。”顧宗棠的聲音依舊平淡,但少了那份拒人千裡的冰冷。
冷秋月心中一震,麵上保持平靜,道謝後走進屋內。
公寓很小,一室一廳,陳設極其簡單,近乎清苦,但收拾得異常整潔。
最多的就是書,各種語言的技術書籍、期刊、手冊堆滿了書架和桌子,
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和一種淡淡的、類似鬆節油或許是保養某些儀器用)的味道。
顧宗棠示意她坐在唯一一張舊沙發裡,自己則坐在對麵的藤椅上。
他接過梨膏糖,看了看那盞台燈,沒有多說什麼,但眼神緩和了許多。
冷秋月沒有立刻展開任何話題,隻是環顧四周,
目光落在書桌上一台保養得極好、型號頗老的軍用短波收信機上,輕聲讚歎:
“這是rca的經典款,保養得真好。”
顧宗棠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臉上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類似驕傲的神情:
“嗯,老夥計了,還能用。”這是他對冷秋月說的第一句略帶感情色彩的話。
話題很自然地由此展開,從老式收音機的優劣,
聊到早期商業電台與軍用電台的技術差異,
再聊到不同國家無線電設備的設計風格。
冷秋月紮實的前期準備和敏銳的領悟力發揮了作用,
她的提問和點評總能恰到好處,既不顯得外行,又能引出發言。
顧宗棠的話漸漸多了起來,雖然大多還是圍繞技術細節,
但那種沉浸於專業領域的專注和偶爾流露出的、
對過往技術黃金時代的懷念,讓他看起來不再那麼冰冷不可接近。
這次拜訪持續了大約半小時,氣氛堪稱融洽。離開時,顧宗棠甚至將她送到了門口。
信任的建立,如同冰麵下的暗流,緩慢卻堅定地湧動。
此後,冷秋月的拜訪變得相對容易了一些。
她開始更深入地請教一些技術問題,顧宗棠也願意解答,
有時甚至會翻出舊日的筆記或圖紙加以說明。
但每當話題稍微靠近他個人的職業生涯轉折,
或者涉及某些特定客戶、特定事件時,他就會立刻警覺地沉默,或者生硬地轉移話題。
冷秋月極有耐心,從不追問。
她更像一個真誠的傾聽者和好學的晚輩,關心著他的獨居生活,
幫他處理一些瑣事如代買一些難找的零件或書籍),
有時隻是靜靜地陪他坐一會兒,聽收音機裡模糊的音樂或新聞。
南京淪陷的詳細消息和隨之而來的慘劇傳聞,
通過各種渠道零星傳入租界,每一次都像重錘敲在人心上。
一次拜訪中,收音機裡恰好播放著一則關於日軍在南京舉行“入城式”的簡短新聞租界電台被迫轉播),語氣詭異而平靜。
顧宗棠聽著,握著茶杯的手背青筋微微隆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但眼神深處,卻有一種冰冷的、近乎絕望的悲哀。他忽然伸手,關掉了收音機。
房間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天色陰沉如黃昏。
良久,顧宗棠忽然用極低的聲音,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對著虛空中的某個身影說:
“……技術沒有國界,但使用技術的人有。
再精密的密碼,再巧妙的偽裝,若用於豺狼之行,也不過是助紂為虐的工具。”
冷秋月心中劇震,這是顧宗棠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確的、帶有情感和價值判斷的話語。
她沒有接話,隻是靜靜地聽著,仿佛怕驚擾了這難得的敞開心扉的時刻。
顧宗棠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搖了搖頭,
端起已經冷掉的茶喝了一口,岔開了話題。但
那一瞬間的流露,讓冷秋月看到了他深藏的痛苦與掙紮。
真正的突破,發生在一次看似平常的午後。
冷秋月帶來了一些南方的新茶,兩人在略顯晦暗的客廳裡邊喝茶,邊隨意閒聊。
話題不知怎的,從茶葉的品種,跳到了不同地域人們計時的習慣差異,
又引申到早期沒有精確計時工具時,如何確保遠距離通訊的同步性。
顧宗棠似乎談興稍濃,他推了推老花鏡,緩緩說道:
“同步……在早些年,沒有如今這些還算精準的電力子母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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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沒有可靠的無線電報時服務。重要的定點通訊,尤其是那些見不得光的,
往往依賴於雙方都易於獲取、又相對穩定的公共時間信號,或者……某種約定的自然或人文標記。”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眼神有些飄忽:
“比如,海船依賴燈塔的閃滅節奏,山區聯絡可能看日出日落。
在城市裡……教堂的鐘聲,就是一種很好的天然計時器。
聲音傳播距離有限,但在一定區域內極其可靠。
我記得……以前為一些……嗯,某些對時間要求極為苛刻的特殊客戶處理業務時,
他們就曾用過‘聖尼古拉斯教堂的晚鐘響過第三聲後’這樣的約定,作為啟動或確認的暗號。
精準,隱蔽,而且……聽起來充滿宗教的虔誠感,反而容易讓人忽略其下的勾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