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雙膝一軟,重重砸在卵囊垂掛的濕滑地麵上。
不是跪,是被拖下去的——仿佛脊椎裡鑽出一條活蛇,正順著骨縫往上頂、往上拱,要把她的頭顱硬生生撬向高台。
她指節摳進青苔覆霜的岩層,指甲翻裂,血混著黑水滲進石縫。
可那灼痛已不止於心口,它炸開了,沿著四肢百骸奔湧,像無數燒紅的銀針在血管裡逆向穿行。
皮膚下,暗赤紋路瘋長,鱗片狀凸起一路攀上肘窩,又猛地折返,朝鎖骨下方遊去,仿佛要在那裡彙成一個字。
“彆應……”她牙關打顫,喉頭湧上鐵鏽味,卻仍死死咬住舌尖,血珠順著下頜滴落,在幽光裡濺開一朵微小的、轉瞬即逝的赤花。
怒哥動了。
金焰未燃至巔峰,人已如離弦之箭撲出。
他右爪裹著赤金烈風直探葛蘭後頸——不是抓,是按,以鳳種真火為引,欲壓住她命門躁動的蠱息。
可就在指尖將觸未觸之際,一股陰冷反衝之力轟然爆發!
不是氣勁,是“名”的崩塌聲——哢嚓、哢嚓、哢嚓,像朽木在耳道內寸寸斷裂。
怒哥整個人如遭巨錘砸中胸口,倒飛而出,撞在垂掛的卵囊上,幾枚人臉隨之震顫,涎液簌簌滴落。
他半跪在地,咳出一口帶金絲的血沫,左翅焦羽簌簌剝落,露出底下泛著暗青的筋絡。
阿朵沒看怒哥。
她一步踏前,袖中陶片殘釘已握在指間——不是昨夜炸裂的鋒刃,而是從碎片根部硬掰下的三寸鈍刺,斷口參差,沾著未乾的舊血。
她左手掐訣,七處蠱息烙印驟然熾亮,幽光如針,瞬間刺入葛蘭腕脈、踝脈、頸側、天靈——四釘齊落,不取穴,隻截脈。
陶釘入肉無聲,卻似楔入凍土的鐵釺,葛蘭全身繃緊的經脈猛地一滯,凸起的赤紋如受驚蚯蚓般劇烈抽搐,卻再難寸進。
阿朵俯身,目光掃過葛蘭左胸起伏——那裡,心跳聲不對。
太密,太急,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細碎的節律感,像……像某種幼蟲在薄殼裡啃食卵膜。
她直起身,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鑿進藍阿公與鐵秤婆耳中:“他不要鳳種血脈。”
“他要‘認親’的容器。”
話音未落,她已轉向藍阿公:“熏蒸,斷臍草、反魂藤、井底淤泥灰——三沸三沉,潑其全身。”
又對鐵秤婆頷首:“銅砣壓心,測跳。”
藍阿公枯手一抖,藥罐已開,濃烈苦腥氣衝天而起;鐵秤婆二話不說,抄起那枚磨得發亮的烏銅秤砣,沉臂按在葛蘭心口。
銅砣冰涼,葛蘭卻渾身一顫,喉頭發出一聲幼獸般的嗚咽。
銅砣微震。
藍阿公閉目凝神,耳廓輕顫,忽然睜眼:“左心房……跳十七次。”
鐵秤婆枯指搭上葛蘭腕脈,臉色霎時灰敗:“十七次……與蜈蚣幼體破繭同頻。”
空氣凝滯。
阿朵眸光如刀,倏然劈向高台——那青灰布裙的“假母”,正靜靜抱著繈褓,嘴角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像在笑,更像在等。
就在此刻,老秤筋佝僂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爬至高台邊緣。
七十歲的枯瘦手指顫抖著,蘸取自己額角滲出的冷汗,在冰冷石麵上歪斜寫下一行字:
真名從未登記——戶籍冊焚於大火那夜。
藍阿公如遭雷擊,猛地抬頭,瞳孔驟縮。
三十年前那場燒毀祠堂偏殿、吞噬三本新生簿的大火……火光映照下,鐵秤婆父親跪在鐘樓簷下撞鐘的背影,與眼前這行汗漬字跡轟然重疊!
他手忙腳亂扯開貼身衣襟,掏出一本邊角焦黑的舊禮書。
書頁脆如蟬翼,他屏住呼吸,翻至夾層——一頁殘紙簌簌飄落,墨跡被煙熏得模糊,卻仍可辨:
葛氏女,乳名蘭,生於酉時三刻。
阿朵伸手接過。
指尖拂過那“蘭”字最後一捺,筆鋒稚嫩,卻力透紙背,仿佛一個女人用儘最後力氣,把名字刻進命運的裂縫裡。
她沒說話,隻將紙頁湊近怒哥尚在燃燒的尾羽餘焰。
火舌舔上紙角,迅速吞沒墨跡。
灰燼升騰,如無數細小的白蝶,簌簌灑落,覆蓋葛蘭汗濕的額頭、緊閉的眼睫、還在微微抽搐的唇線。
阿朵抬手,輕輕拂去最後一粒餘燼,聲音輕得像一句咒,又像一道赦令:
“你的名,隻認一次。”
高台之上,那青灰布裙的女子,緩緩抬起了手。
她指尖並未指向葛蘭。
而是,直直,指向阿朵。
頸間褪色的銀鈴,毫無征兆,叮當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