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目光掠過,七處蠱息烙印在額角幽幽明滅,刹那辨出:那是守井族最古的“無名記”,以圓表胎息未斷之數,以橫表臍帶未剪之刻。
每一道“〇”,都曾是一個未被賜名、未被登記、甚至未被承認活過的小生命。
老秤筋就在這時爬了進來,枯手撐地,膝蓋磕在碎石上發出悶響。
他額頭沁血,混著灰土蜿蜒而下,卻顧不得擦,隻顫抖著蘸取地上一層薄薄積灰,在坑窪地麵歪斜寫下六個字:
陳啞婆……知道怎麼‘洗名’。
字未乾,阿朵已邁步而出。
通道狹窄,岩壁滲水,濕冷如蛇貼膚。
她足下無聲,背上葛蘭輕得反常——不是虛弱,是某種正在被抽離的“實感”。
那櫻粉色正從少女唇角悄然退去,轉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仿佛名字一旦鬆動,血肉便隨之失重。
途經一排傾頹土屋,牆皮剝落,梁木朽斷,唯獨最深處那間,門板尚存,門縫裡塞著一塊褪色紅布,洗得發白,卻仍固執地透出一點暗紅,像一道未愈的舊傷疤。
阿朵停步。
她沒看門,隻聽。
門內有聲——低緩、綿長、不成調,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節律,像搖籃晃動的吱呀,又像灶膛裡柴火將熄未熄時的劈啪。
是《哭嫁謠》的變調,但更輕,更空,仿佛唱給空氣聽。
她抬起右手,指節微屈,叩門三下。
篤。篤。篤。
不是催,不是求,是叩問。
門,無聲開了。
炕上端坐一人,枯瘦如竹,雙目渾濁,眼白泛黃,瞳仁早已散成一片灰翳。
她雙手平放膝上,掌心托著一隻空陶碗,碗沿豁口,內壁積著陳年油垢,卻奇異地乾淨——沒有一絲灰塵,沒有半點潮氣,仿佛每日擦拭,隻為盛一個從未落下的名字。
陳啞婆沒抬頭。
她隻是緩緩抬手,枯枝般的手指朝葛蘭額頭探來。
指尖將觸未觸之際,阿朵忽覺葛蘭後頸一跳——不是心跳,是皮下某處蠱息烙印驟然灼燙!
她瞳孔一縮,卻未阻攔。
陳啞婆的手,終於覆上葛蘭額心。
那一瞬,她整條手臂劇烈一顫,枯指痙攣,腕骨幾乎要從皮下頂破出來。
她喉間滾出一聲極短的抽氣,像被鈍刀割開了三十年前的舊傷。
“三更生,酉時哭,火夜丟名——”她開口,聲如砂紙刮過陶胎,乾澀、破碎,卻字字鑿地,“這孩子本不該活。”
她頓了頓,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向阿朵,灰翳深處,似有微光一閃而逝。
“取她心頭血。”她道,“滴進碗裡。”石室餘震未歇,地脈如垂死巨獸般抽搐,每一下搏動都令岩壁簌簌落灰。
阿朵指尖尚沾著葛蘭額角滲出的溫熱血珠,那點猩紅在她指腹緩緩暈開,像一粒將熄未熄的星火——微弱,卻執拗地不肯冷透。
陳啞婆沒等她應聲,已顫巍巍起身,枯腿一彎,竟如古藤盤根般跪向灶膛。
她伸手探入灰燼最深處,指甲翻起焦黑炭屑,摳出三指厚一層暗紅灶心土,土中裹著未燃儘的粟殼與一點凝固的、近乎墨色的油膏。
她又轉向屋後——阿朵早已無聲掠出,提回一隻豁口陶甕,井水清冽刺骨,水麵浮著幾片枯槐葉,葉脈裡竟遊著細若發絲的銀光,是老井百年不散的“胎息寒魄”。
最後是繈褓殘布包著的一小撮胎發,烏黑蜷曲,根部還黏著乾涸的血痂,來自昨夜村東李家剛夭的第七個孩子。
三物入碗,混入葛蘭心頭血。
泥漿未成形時便開始低鳴,似有千萬隻幼蟲在釉麵下同時振翅。
陳啞婆捧碗而立,忽然解開發髻,白發如灰雪傾瀉。
她蘸泥漿,自葛蘭眉心始,一筆一劃,塗滿全身——不是畫符,是覆印;不是療愈,是剝離。
她喉間滾動的古調無人能解,音節破碎如陶片刮骨,卻奇異地與地底震動同頻。
每唱一句,葛蘭皮下便暴起一道虯結黑線,如受驚毒蛇欲破膚而出,可剛探出寸許,即被泥漿吸住、纏緊、拖拽回肌理深處,發出極輕的“嘶啦”聲,像濕紙撕裂。
阿朵靜立門側,七處蠱息烙印灼燙如烙鐵。
她看見——那黑線並非單純蠱毒,而是被篡改的“名契”:吳龍以親情蠱為引,將葛蘭生辰八字、乳名、族譜排行……儘數煉成活體符文,刻進血脈骨髓,使她成為可隨時喚醒的“鳳種容器”。
名字即鎖鏈,稱謂即牢籠。
最後一句調終。
泥漿驟然龜裂,簌簌剝落,如秋葉離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