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2年漢景帝後元二年三月中至四月
朔方的春天,來得遲,也來得艱難。殘雪在背陰處尚未化儘,呼嘯的北風已裹挾著河套平原特有的、混雜著泥土腥氣和未散儘血腥味的寒意,掠過瘡痍滿目的高闕塞。關牆上下,民夫和士卒的身影在料峭春寒中忙碌著,修補著城牆的缺口,清理著戰場最後的遺跡。新翻的泥土掩蓋了暗紅的血漬,新伐的原木填補著破損的垛口,但空氣中那股死亡與毀滅的氣息,卻如同附骨之疽,久久不散。
關內臨時搭建的棚戶區蔓延開來,收容著從周邊逃難而來、家園被毀的百姓,以及傷殘退伍無處可去的士卒。孩童的啼哭、傷者的呻吟、婦人壓抑的啜泣,與叮當作響的修繕聲、軍官粗糲的號令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沉重而堅韌的生存交響。糧車在泥濘的道路上艱難行進,從北地、隴西乃至更遠的郡縣籌措來的糧食、藥材、布匹,正一點一滴地注入這個失血過多的軀體。然而,杯水車薪。朝廷允諾的撫恤、賞賜、補給,依舊杳無音訊,隻有那輕飄飄的、滿是溢美之詞卻無實際內容的嘉獎詔書,在行轅的案頭積了薄薄一層灰。
驃騎大將軍行轅內,炭火早已熄滅,寒意透骨。李玄業披著一件半舊的玄色裘氅,伏在巨大的案幾上,眉頭緊鎖,審閱著堆積如山的文書。有各營報上來的撫恤請冊,有郡縣呈遞的春耕缺種少牛的急報,有商隊關於互市價格的稟陳,更有幾份來自長安、筆跡各異、措辭隱晦的密函。燭火將他深邃而疲憊的麵容映照得明暗不定,鬢角新添的霜白,在跳動的光暈中格外刺目。
“王爺,”長史周勃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河東郡的糧隊到了,共三千石粟,五百石豆,已入庫清點。然押糧官言,此乃河東太守看在往日情分,從常平倉中‘暫借’的,最遲秋後需加倍奉還,且……且不可聲張。”
李玄業筆下未停,隻從喉間“嗯”了一聲,聽不出喜怒。
周勃頓了頓,繼續道:“隴西李氏、天水趙氏、北地皇甫氏等六家豪族的回信也到了。其中四家願借,然利息……最低者亦要三分利,且需以明年鹽鐵專賣之利為質。兩家婉拒,言去歲收成不佳,倉廩空虛。”
“準。”李玄業終於吐出一個字,筆尖在竹簡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告訴願借的幾家,利息照付,抵押可立契。至於鹽鐵之利……若朝廷明年不給,便用本王封邑的歲入抵償。”
“王爺!”一旁的郡丞公孫闕忍不住出聲,臉上滿是憂急,“三分利,已是市井豪商盤剝之息!更遑論以鹽鐵為質,此乃國之專賣,私相授受,若被朝中知曉,恐授人以柄啊!且王爺封邑歲入,乃府中用度根本,若儘數抵債,王府上下,何以維係?”
李玄業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兩位心腹重臣那因連日操勞而深陷的眼窩和憔悴的麵容。他放下筆,揉了揉眉心,聲音裡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卻又異常堅定:“闕兄,勃兄,你們以為,本王不知此乃飲鴆止渴,授人以柄嗎?”
他站起身,走到懸掛的疆域圖前,手指劃過那道代表陰山山脈的粗重墨線:“高闕一戰,我朔方兒郎血流成河,百姓流離失所。如今春耕在即,若誤了農時,今歲必是饑荒。沒有糧食,軍心不穩,民心渙散,不用胡虜來攻,我們自己便會從內部潰散。朝廷的糧餉,你們也看到了,遙遙無期。那些高坐廟堂的諸公,關心的,是龍椅由誰來坐,而非我朔方萬千軍民的死活。”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利息高,便高吧,總好過餓死人。鹽鐵之利,抵押便抵押吧,總好過邊關失守,胡馬南下。至於本王的歲入……”他嘴角扯出一抹譏誚的弧度,“這靖王的爵祿,本就是先帝與陛下所賜,取之於國,用之於民,有何不可?府中用度,減了便是,本王與將士同甘共苦,有何不可?”
周勃與公孫闕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無奈與動容。王爺這是要破家紓難,以一人之身,擔起這北疆萬千生靈的重擔了。
“還有,”李玄業走回案前,抽出一份絹書,“與羌部、西域胡商的互市章程,擬得如何了?”
公孫闕忙道:“回王爺,章程已初步擬就。準許胡商用牛羊、馬匹、皮貨、藥材,直接換取我方的糧食、鹽、茶、鐵器。鐵器僅限農具,嚴禁兵甲。價格……較往年壓低兩成,且需以貨易貨,不得使用五銖錢,以防錢貨外流。然,胡商狡黠,壓價極狠,且對糧食需求甚大,下官恐……恐資敵啊。”
“資敵?”李玄業冷笑一聲,“胡虜掠我邊民,搶我糧草,何時手軟過?我們缺糧,他們同樣缺鹽鐵茶帛。互通有無,各取所需罷了。壓低價格,是為多換些牲畜,以補耕牛、馱馬之不足。不準用五銖錢,是防其套取我朝錢幣,擾亂邊市。至於糧食輸出……嚴格控製數量,以換取其良馬、皮貨為優先。告訴那些商賈,這是戰時特例,過時不候。若敢囤積居奇,或與匈奴暗通款曲,”他眼中寒光一閃,“本王認得他,手中的刀卻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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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公孫闕凜然應命。
“還有一事,”周勃低聲道,“派往長安的使者回來了。密奏已呈遞,然……石沉大海,未有隻言片語回複。倒是世子那邊,通過‘潛淵’傳來消息。”他聲音壓得更低,“梁王被拒後,其門下賓客公孫詭、羊勝等人,近日活躍異常,多次在公開場合非議邊將‘擁兵自重’、‘擅開邊釁’、‘耗費國帑’。且有禦史風聞奏事,彈劾王爺‘擅與胡市’、‘私借官倉’、‘收買人心’,雖未指名道姓,然矛頭所向,昭然若揭。世子……在宮中,亦被調至暴室注:漢代宮中織作染練之署,條件艱苦)輪值,美其名曰‘曆練’。”
行轅內一片寂靜,隻有炭火偶爾爆出的劈啪聲。李玄業負手而立,望著窗外依舊灰蒙蒙的天空,久久不語。長安的反應,在他預料之中。那封表明立場、將梁王私下勾連之事捅破的密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激起他期望的“清流”回響,反而引來了更多隱藏在暗處的毒蛇,吐出了信子。而敢兒在宮中的處境惡化,更是赤裸裸的警告與報複。
“知道了。”良久,李玄業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告訴敢兒,謹言慎行,恪儘職守,暴室亦是為國效力之處,不必介懷。至於朝中非議……”他轉過身,目光如冰似鐵,“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他們彈劾他們的,我們做我們的。朔方數十萬軍民的性命,比那些清談空議,重要萬倍!”
他走回案前,提筆疾書:“再擬一道奏章。不,是告急文書!以六百裡加急,直送丞相府、大將軍府並轉呈陛下禦前!陳說朔方春荒慘狀,軍民缺糧少藥,邊市雖開,然胡商狡猾,所獲有限。豪強借貸,利息高昂,難以為繼。再言匈奴雖退,然偵騎不斷,其單於庭正於陰山以北聚兵牧馬,恐秋高馬肥之日,便是其卷土重來之時!屆時,若軍無糧餉,民無存糧,邊關但有疏失,臣萬死難贖!伏乞陛下聖裁,朝廷速撥錢糧,以安邊陲,以固國本!”
這是將最後的遮羞布也扯開了,將朔方的絕境,血淋淋地攤在長安諸公麵前。不是訴苦,而是最後的通牒——要麼給糧給錢,要麼,等著邊關糜爛,胡騎叩關!
“王爺,這……”周勃與公孫闕都變了臉色。如此直言犯上,近乎要挾,恐會徹底觸怒朝廷。
“照辦!”李玄業斬釘截鐵,“他們可以裝聾作啞,可以勾心鬥角,但我朔方將士百姓,等不起了!這份文書,不僅是給朝廷看的,也是給天下人看的!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李玄業,我朔方軍民,沒有躺在功勞簿上等賞,我們在流血,我們在種田,我們在借債度日,我們在用命守護這道國門!朝廷若還自詡為正統,便不該寒了邊關將士的心!”
文書以最快的速度被送了出去。然而,無論是李玄業,還是周勃、公孫闕,心中都清楚,這封告急文書,更大的可能,依舊是被長安那潭深不見底的渾水吞沒,最多激起幾圈漣漪。真正的希望,不能寄托在千裡之外的施舍上。
與此同時,長安未央宮。
溫室殿的藥味,濃得幾乎化不開。景帝劉啟躺在龍榻上,雙目緊閉,麵色灰敗,氣息微弱得幾不可聞。竇太後坐在榻邊,握著兒子枯瘦的手,老淚縱橫。太子劉榮跪在榻前,低聲啜泣。梁王劉武立於稍遠處,麵色沉痛,眼神卻不時瞟向禦榻旁那空置的禦案,以及案上那方沉甸甸的傳國玉璽。
殿內除了這幾人,便隻有侍疾的太醫和幾名心腹宦官,安靜得可怕。朝會已停多日,緊要政務皆由丞相衛綰、大將軍竇嬰等重臣在偏殿商議處理,再報太後、太子裁定。然而,誰都知道,真正的風暴,在皇帝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便已開始醞釀。
偏殿中,衛綰、竇嬰、直不疑等幾位核心大臣,正傳閱著那份來自朔方的、言辭激烈的告急文書。殿內氣氛凝重。
“驃騎大將軍……這是要逼宮啊。”禦史大夫直不疑放下絹書,歎了口氣,語氣複雜。
大將軍竇嬰冷哼一聲:“逼宮?勃兄,你我在朝為官數十載,可曾見過如此字字泣血、句句驚心的‘逼宮’?朔方將士屍骨未寒,百姓嗷嗷待哺,朝廷的封賞、錢糧何在?他李玄業散儘家財,借貸豪強,與胡市易,是為誰守這國門?如今不過上了一道實情奏報,便成了‘逼宮’?那些彈劾他‘擅專’、‘耗費’的奏章,怎不見你如此義憤?”
直不疑被他噎得一滯,臉色有些難看:“竇大將軍,非是下官不體恤邊關艱難。然朝廷亦有朝廷的難處。去歲關東歉收,河東漕運不暢,國庫空虛,陛下又……龍體欠安,諸事繁雜。驃騎大將軍所求錢糧數額巨大,一時難以籌措,亦是實情。況且,其未經朝廷明令,私開邊市,借貸豪強,確與製不合,易啟邊將擅專之漸。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