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同鋼鐵之砧深巷中流淌的熔融金屬，緩慢而粘稠地前行。凱蘭·鐵影背後的創傷開始結痂，猙獰的傷口被新生的、粉嫩的肉芽所覆蓋，雖然依舊脆弱，但至少不再是那片令人觸目驚心的焦黑。老莫格終於鬆口，允許他進行“極其有限”的活動。
這“有限的活動”，在莉維婭的解讀下，變成了一份極其詳儘的《階段性複健計劃表》，從每日允許坐起的時間、手臂伸展的幅度到攝入食物的熱量，都做了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的規定。
凱蘭對此的反應通常是哼一聲，不置可否，但大多數時候竟也默許了莉維婭的“管理”。隻是每次看到那份計劃表，他的嘴角都會微妙地向下撇一下。
複健的第一項內容，是在莉維婭的監督下，於房間內緩慢行走。
這對曾經的傳奇戰士而言，簡直是一種折磨。他高大的身軀因為虛弱和小心翼翼而顯得有些佝僂，每一步都邁得極其艱難，額頭上很快滲出細密的汗珠。背後的傷疤隨著肌肉的牽拉傳來陣陣刺癢和鈍痛。
莉維婭則像個最嚴格的監工，捧著筆記板跟在旁邊，實時彙報：“步幅47厘米，低於標準值12.3。重心偏移角度過大，右側肌肉代償異常。建議調整……”
凱蘭經常會回以一個壓抑著煩躁的眼神。
而珊瑚則負責在一旁營造“輕鬆氛圍”。她會講一些從矮人酒客那兒聽來的、並不好笑的笑話，或者試圖用凝聚出的水元素幻化出一些簡單的圖案給凱蘭看，結果往往是水花濺得到處都是，引來莉維婭不讚同的瞪視。
布雷克是唯一純粹的快樂源泉。他會學著爺爺的樣子，在旁邊歪歪扭扭地跟著走，嘴裡發出“嘿咻嘿咻”的用力聲，偶爾會撲過來抱住凱蘭的腿，仰起小臉：“爺爺棒！”
這常常會讓凱蘭緊繃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柔和。
幾天後，凱蘭的體力恢複了些許，不耐煩也積累到了頂點。當莉維婭再次拿出《複健計劃表》，指出下一步應進行“低強度上肢力量恢複”時，他終於忍不住了。
“夠了。”他沙啞地打斷她，目光掃過房間角落那堆莉維婭用來給布雷克演示數學題的光滑鵝卵石，“那些小玩意兒……拿過來。”
莉維婭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將那一小筐鵝卵石拿了過來。
凱蘭沒有做任何莉維婭預想中的握推或抓舉。他隻是示意莉維婭將石頭倒在地上，然後艱難地彎下腰——這個過程讓他痛得齜牙咧嘴——撿起了其中一塊。
他掂量了一下那塊石頭，然後對著一臉好奇的布雷克，用一種隨意卻不容置疑的語氣說：“看好了，小子。”
隻見他手指發力，那堅硬的鵝卵石在他粗糙的指間仿佛變成了柔軟的泥塊！伴隨著細微的“哢嚓”聲，石粉簌簌落下，片刻之後，他攤開手掌，那塊石頭竟然被徒手捏成了一個粗糙無比、歪歪扭扭的小小矮人雕像！雖然醜陋，卻充滿了野性的力量感。
布雷克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發出了“哇！”的驚歎聲。
莉維婭和珊瑚也看呆了。這不是魔法，這是純粹的、碾壓性的肉體力量！即便在他如此虛弱的狀態下！
凱蘭隨手將那個小石雕丟給布雷克，小家夥如獲至寶，興奮地哇哇大叫。
“這……這不符合安全規範！”莉維婭首先反應過來，“您的肌肉纖維和骨骼尚未承受此種強度負荷的……”
“閉……嘴。”凱蘭喘了口氣，打斷她的數據分析，又撿起一塊石頭，這次目光卻看向了珊瑚，“你……過來。”
珊瑚愣了一下，忐忑地走上前。
凱蘭將石頭塞進她手裡：“捏。”
“啊？我……我不行的……”珊瑚看著手裡堅硬的石頭，慌忙搖頭。
“試試。”凱蘭的語氣沒有任何商量餘地，隻是疲憊地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隻是下達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命令。
珊瑚求助地看向莉維婭，莉維婭也皺緊了眉頭，顯然認為這毫無科學依據且風險極高。
但在凱蘭那無聲的壓迫下，珊瑚隻好苦著臉，使出吃奶的力氣去攥那塊石頭，小臉憋得通紅，結果自然是徒勞無功，石頭紋絲不動。
“……廢物。”凱蘭眼睛都沒睜，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
珊瑚的眼圈瞬間就紅了，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
莉維婭忍不住開口：“凱蘭閣下，這種訓練方式缺乏理論基礎且效率低下，珊瑚的天賦並不在……”
“你。”凱蘭再次打斷她，眼睛睜開一條縫，指向另一塊石頭，“你也試試。”
莉維婭的話卡在喉嚨裡。她看著那塊石頭，又看了看凱蘭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一種前所未有的挑戰欲竟然壓過了理性。她放下筆記板，走上前，撿起石頭。
她沒有像珊瑚那樣胡亂用力，而是先冷靜地觀察石頭的紋理，調整呼吸，然後用她所能調動的全部核心力量，集中於指尖，狠狠發力！
一秒，兩秒……她的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手臂微微顫抖。石頭依舊冰冷而堅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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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她無奈地鬆開手，搖了搖頭，坦誠道：“我無法做到。肌肉強度與骨骼密度遠未達到臨界值。”
凱蘭看著她，又看了看旁邊泫然欲泣的珊瑚，沉默了片刻。就在莉維婭以為他又要吐出什麼傷人的評價時，他卻極其輕微地歎了口氣。
“……知道差距了？”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少了幾分冰冷，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東西，“……那就……先從搬動酒桶開始吧。”
他沒有再看她們，目光轉向窗外，望向鋼鐵之砧那永遠被煙塵籠罩的天空，仿佛在對自己說，又仿佛在對某個不在此地的人低語：
“力量……不是紙上的數字……是流淌在血裡的東西……得……一點一點……找回來……”
他攤開自己那隻剛剛捏碎了石頭、此刻微微顫抖的大手，掌心布滿老繭和剛剛被石頭棱角硌出的紅痕。
“明天……”他閉上眼，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我去外麵……走走。”
莉維婭和珊瑚怔在原地，看著那個重新陷入沉默、卻似乎有哪裡不一樣了的男人。
搬酒桶？去外麵？
這偏離了所有計劃，毫無效率可言。
但不知為何，她們都沒有出言反對。
莉維婭默默撿起地上的筆記板，在上麵《複健計劃表》的某一項後麵，輕輕地畫上了一個小小的叉，然後，在旁邊空白處，寫下了一個新的、潦草的詞：
“酒桶。”
第一個偏離預定軌道的腳印，就這樣略顯狼狽卻無比真實地，踏在了鋼鐵之砧堅硬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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