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酉時初。
天色將暗未暗,是一日中最曖昧混沌的時刻。霞飛路上的霓虹尚未完全亮起,但各家店鋪已透出溫軟的燈光,預備迎接夜的喧囂。
空氣裡飄浮著香水、煙草和食物的混合氣味,編織著上海灘特有的、浮華而虛假的安寧。
沐兮坐在一家新開的歐式咖啡館的臨窗位置。她穿著一條料子普通的淡紫色旗袍,外麵罩了件針織開衫,頭發鬆鬆挽起,幾縷碎發垂在頸側,打扮得如同一個尋常的、出來小坐的女學生或公司女職員。
她麵前放著一杯幾乎未動的咖啡,手裡攤開一本小說,目光卻時不時地飄向窗外斜對麵的那家店麵——
“普濟和”藥房。
老式的金字招牌,紅木櫃台,玻璃罐裡裝著各色藥材,看起來與周圍那些時髦店鋪格格不入,透著一種陳舊而固執的氣息。
門口人流尚可,多是些抓藥問診的普通市民。一切看起來平靜無波。
但沐兮知道,這平靜之下,暗流洶湧。江予哲的草圖、秦霜的情報,以及她這兩日借口“采風”、“訪友”進行的周邊勘查,都指向這間藥房絕不簡單。
它的後院深廣,側麵有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死胡同,後門正是藥材入庫的通道。
她的掌心微微沁出薄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高度專注下的生理反應。
計劃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她必須在藥材運送車輛到達、製造噪音的短暫時間內,從側巷潛入,找到並獲取賬本,然後悄無聲息地撤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酉時二刻。
她合上書,招手叫來侍應生結賬。動作從容,甚至對年輕的侍應生露出了一個淺淡而略顯羞澀的微笑。
她拿起放在旁邊空椅上那個看似裝著書本和雜物的布包,步履平穩地走出了咖啡館。
她沒有直接走向側巷,而是先進了旁邊一家生意不錯的綢緞莊。
在裡麵漫無目的地轉了兩圈,摸了摸幾匹料子,借著試衣鏡和店鋪的鏡麵裝飾,再次確認身後的“尾巴”。
那個張彥鈞派來的人,果然等在街對麵,注意力似乎被綢緞莊進出的時髦女客吸引了片刻。
就是現在。
沐兮迅速閃入綢緞莊通往後院洗手間的通道。這裡並非顧客止步,但此刻恰好無人。
她沒有絲毫猶豫,推開一扇不起眼、標注著“雜貨”的小門,閃身出去,外麵正是那條連接著“普濟和”側巷的小弄堂。
布包被迅速打開,露出裡麵根本不是書本,而是一身深灰色的、幾乎與暮色融為一體的粗布衣褲和一雙軟底布鞋。
她以最快速度套在外麵,將換下的旗袍鞋襪塞回包底,並用一塊深色頭巾包住了頭發。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冷靜得如同演練過無數次。
側巷陰暗潮濕,堆放著廢棄的木箱和籮筐,散發著黴爛和草藥混合的氣味。她像一隻靈巧的貓,貼著牆根,利用一切遮蔽物快速移動,無聲無息。
酉時三刻將至。
遠處傳來了卡車發動機的轟鳴聲,越來越近。正是運送藥材的車輛。與此同時,“普濟和”後門傳來人聲和腳步聲——守衛換防的時間到了。
噪音如期而至。
沐兮屏住呼吸,閃到後門旁邊一個巨大的、廢棄的藥碾之後。後門打開,兩個夥計模樣的男人一邊抱怨著天氣,一邊懶洋洋地走出來,準備接車。
換下來的守衛則打著哈欠,朝巷子另一頭走去,似乎想去抽根煙。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卡車的到來吸引。
就是這一刻!
沐兮如同鬼魅,在卡車噪音的掩護下,從那兩個接車夥計的眼皮底下,一閃身鑽入了敞開的、無人看守的後門之內。
門內是一條狹窄的走廊,燈光昏暗,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草藥苦味。根據記憶中的草圖,賬房和可能存放重要物品的暗室,就在走廊儘頭向右拐。
她腳步極輕,心跳卻如擂鼓。走廊兩旁有房間,門扉緊閉,無法判斷裡麵是否有人。
突然,前方一扇門裡傳出咳嗽聲和椅子的挪動聲!
沐兮渾身一僵,瞬間閃身貼牆,縮進一個凹陷的陰影裡,幾乎與牆壁融為一體。手已探入布包,握住了那柄勃朗寧1906冰冷的槍身。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長衫、賬房先生模樣的人揉著額頭走出來,似乎想去後院透口氣。
他嘟囔著“這鬼天氣悶死人”,晃晃悠悠地從沐兮藏身的陰影前經過,最近時距離她不足一米。
沐兮屏住呼吸,連睫毛都不敢顫動。她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墨水和汗味。隻要他稍微偏一下頭,就能發現她。
幸運的是,那人似乎困倦不堪,徑直走向後門,很快融入了門外卡車卸貨的嘈雜聲中。
危機暫解。
沐兮沒有絲毫耽擱,立刻向前疾行數步,右拐。果然,儘頭有一扇比其他門更厚實、帶著黃銅鎖鼻的木門。
門上沒有標識,但位置與草圖標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