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轉入盛夏。上海的夏,是黏膩而喧囂的,白日裡蟬鳴聒噪,入夜後,空氣依然沉甸甸地壓著,醞釀著不安的躁動。
濃雲在夜幕上堆積,厚重如墨,預示著一年中雷雨最密集的季節已然到來。
沐兮躺在床上,紗帳並未完全放下,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將室內的一切短暫地照成森然的青白色。
她睡得很不安穩。
白日裡與各方周旋的疲憊,深埋心底不敢觸碰的“諦聽”之謎,白日街頭那場險些敗露的驚險……
所有壓抑的神經與緊繃的情緒,在夜深人靜時,終於掙脫了理智的束縛,化作了光怪陸離的夢魘。
夢裡,她又在沐家老宅。卻不是記憶中的溫暖安寧,而是大火滔天,濃煙滾滾。
她看見父母的身影在火中扭曲、消失,聽見何景淒厲的呼喊,卻怎麼也找不到他。
然後,無數張麵孔在火焰中浮現——周複明微笑著手持火把,沈知意溫潤的臉龐在煙霧後變得陰冷詭異,福伯的身影一閃而過,眼神陌生,孫應洋站在遠處,麵容模糊……
最後,所有人都變成了同一個沒有麵孔的影子,耳邊隻反複回蕩著一個陰冷的代號:“諦聽”、“諦聽”、“諦聽”!
她拚命跑,卻撞進一個堅硬冰冷的懷抱。抬頭,是張彥鈞。
他穿著筆挺的軍裝,麵容冷峻,看著她,眼神如同看著一隻落入陷阱的獵物。他身後是無儘的黑暗。
“你逃不掉。”
他說,聲音低沉而肯定。然後,他猛地伸手,不是抓住她,而是撕扯她身上的淺碧色旗袍——
“你以為能騙過我?!”
“不——!”
沐兮猛地從夢中驚醒,彈坐起來,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骨,額上背上全是冰冷的冷汗。
窗外,恰逢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幕,緊隨其後的是一聲炸雷,轟隆巨響,震得玻璃窗嗡嗡作響。
驚雷聲中,她渾身劇烈一顫,下意識地蜷縮起來,呼吸急促,眼前似乎還殘留著夢中那張冷峻的臉和撕裂的衣衫。
“做噩夢了?”
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突然在身旁響起。
沐兮嚇得幾乎尖叫,猛地轉頭看去——張彥鈞竟不知何時睡在了她身側!他側臥著,一隻手支著頭,在又一次閃電的映照下,他的麵容清晰可見,沒有夢裡的冰冷猙獰,隻有一絲被吵醒的慵懶和……探究。
他什麼時候來的?她竟然毫無察覺!
沐兮裹緊薄被,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眼神裡還帶著未散儘的驚懼,像隻受驚過度的小獸。
張彥鈞看著她蒼白的臉、汗濕的鬢角以及那無法作偽的驚恐眼神,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外麵的雷聲又轟隆隆滾過。
她又是一顫。
這一次,張彥鈞伸出了手。不是夢裡那般粗暴,而是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道,握住了她冰涼微顫的肩膀,將她往自己這邊帶了帶。
“怕打雷?”
他問,聲音在雷聲的間隙裡顯得有些模糊,卻奇異地壓過了窗外的喧囂。
沐兮想否認,想掙脫,但身體卻先於意誌,在那溫暖而極具掌控力的觸碰下,微微鬆弛了一絲緊繃。
噩夢的餘悸太真實,雷聲太駭人,而此刻身邊這個存在的存在感又太強。
她垂下眼,睫毛上還沾著驚懼的濕氣,極小幅度地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這個便於理解的、略顯柔弱的理由。
張彥鈞沒再說話,隻是就著這個姿勢,將她更緊地攬近了一些,讓她的側臉幾乎能感受到他胸膛傳來的溫熱和沉穩的心跳。
另一隻手生硬地、有些笨拙地在她背後拍了兩下,動作略顯僵硬,與其說是安撫,不如說更像一種宣告所有權的標記。
“睡吧。”
他命令道,聲音低沉地響在她的頭頂,“隻是打雷而已。”
他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煙草味和男性凜冽的味道,將她籠罩。這是一種極具侵略性的包圍,沐兮本該抗拒、厭惡。
但在此刻,剛從冰冷噩夢中掙紮出來的她,在這雷聲大作的深夜,這強硬的懷抱和生硬的安慰,竟真的驅散了一些那無孔不入的恐懼和孤冷。
她僵硬的身體慢慢軟化下來,緊繃的神經一點點鬆弛。耳邊是他沉穩的心跳聲,逐漸蓋過了窗外漸弱的雷聲。一種沉重的、無法抗拒的疲憊感席卷而來。
意識模糊間,她甚至不自覺地往那熱源深處蹭了蹭,尋求著一點原始的、對抗黑暗與寒冷的庇護。
她再次沉沉睡去,這一次,再無夢魘。
確認她呼吸變得均勻綿長,真正睡熟之後,張彥鈞低頭,看著懷裡難得溫順甚至透出一絲依賴的睡顏,與他白日裡那個冷靜疏離、甚至暗藏尖刺的未婚妻判若兩人。
黑暗中,他的嘴角幾不可察地、緩緩地向上勾起了一個極淺的弧度。
那是一種深沉的、帶著某種滿意與掌控感的笑意。
窗外的雨終於傾盆而下,嘩啦啦地敲擊著玻璃,卻再也驚擾不了床上人的安眠。
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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