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龍案上,王俊那封字跡歪斜的誣告信攤得筆直,紙頁間卻似凝著北方的霜雪,透著刺骨的寒。趙構指尖摩挲著信上“張憲、嶽雲勾結謀反”的字句,指腹反複碾過“嶽飛”二字,眼底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複雜——他雖久居深宮,卻也深知嶽家軍“凍死不拆屋”的鐵律,張憲是嶽飛一手帶出來的忠勇之將,嶽雲少年悍勇卻滿門忠烈,信中破綻百出,若細究起來,竟連半分真跡都無。
秦檜垂手立在階下,青色官袍襯得他麵色愈發陰鷙,目光如鷹隼般鎖著趙構的側臉,連呼吸都刻意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份足以定人生死的猶豫。他看得通透,趙構的猶豫從不是信了嶽飛“謀反”,而是舍不得這把抗金的利刃——畢竟郾城、潁昌大捷的捷報,嶽家軍的威名仍是震懾金人的屏障。可他更清楚,兀術的條件才是趙構的死穴,隻要掐住這一點,嶽飛便插翅難飛。終於,趙構抬眼,將信推到案邊,繞開誣告的核心,淡淡問道:“與兀術的和談,有進展嗎?”
秦檜立刻上前兩步,膝蓋幾乎擦著金磚滑行,躬身湊到趙構耳邊,聲音壓得比殿外穿堂的朔風還低,字句如淬毒的針:“陛下,昨日有金使密信,兀術親言——先前要削嶽飛兵權,不過是試探;如今南朝若真心議和,他要的不是嶽飛解甲歸田,是嶽飛的項上人頭!”
“什麼?”趙構渾身猛地一僵,指尖死死攥住龍椅扶手上的象牙紋飾,尖銳的紋路硌得掌心生疼,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他瞬間勘破秦檜遞信的深意——這哪裡是要他查“謀反”,分明是遞來一把刀,要他借“謀反”的由頭,給兀術一個無可挑剔的交代。
殿內死寂如墳,隻有銅漏滴答作響。趙構閉了閉眼,揮手斥退:“派使臣去汴梁,就說朕願許和談之議,問他兀術‘誠意’何在。”他沒提誣告信要查,也沒說要壓,這份模棱兩可的態度,早已給秦檜遞去了“可放手為之”的信號。
待秦檜退下,趙構獨自走到殿角,望著牆上懸掛的《輿地圖》,目光死死釘在“朱仙鎮”三個字上——那裡曾是嶽家軍旌旗直指黃龍、距北伐全勝僅一步之遙的疆場,如今卻成了逼他斬殺功臣的枷鎖,荒唐得令人齒冷。
趙構的使臣還在趕往汴梁的驛路上疾馳,秦檜已在朝堂掀起了滔天巨浪。先是禦史中丞萬俟卨執笏上書,彈劾“嶽飛逗留朱仙鎮,抗十二道金牌之命,顯有不臣之心”;接著張俊串聯三名樞密院官員聯名附議,直指“張憲、嶽雲暗通嶽飛,欲借嶽家軍殘餘勢力作亂,妄圖掌控江淮兵權”;最後秦檜親自披掛上陣,遞上早已炮製好的“百官聯名疏”,字字句句都往“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上引,暗示“嶽飛一日不除,和談一日不成,江山一日不穩”。
早朝之上,彈劾聲如錢塘江大潮般席卷朝堂,壓得人喘不過氣。嶽飛立在武將隊列之首,銀甲在晨光中泛著冷硬的光,甲葉間還嵌著潁昌之戰的箭簇殘片,卻再無往日“直搗黃龍”的鋒芒。他看著秦檜與萬俟卨一唱一和,看著張俊避實就虛的構陷,更看著龍椅上的趙構始終沉默如石,連一個“查”字都不肯說——心中那點“陛下或存憐才之心”的希冀,徹底化為灰燼。
散朝後,嶽飛回府,挑燈夜書乞骸骨的奏疏,筆墨落紙時,似帶著小商橋的血、朱仙鎮的火,字字泣血,筆端卻壓著十二分平靜——十年北伐,十二道金牌,朱仙鎮百姓攔鞍的哭號,潁昌城頭染血的旌旗,終究抵不過“和談”二字輕飄飄的分量。
三日後,傳旨太監踏著晨霜入宮,聖旨宣讀時聲音尖細如刀:“嶽飛久掌兵權,積勞成疾,特授萬壽觀使,準其暫離朝堂休養。”萬壽觀使不過是個看管皇家道觀的虛銜,與昔日統轄十萬嶽家軍的樞密副使相比,不啻於從雲端跌入泥沼。
與這道聖旨一同快馬遞往鄂州的,還有一道更狠的詔令:嶽家軍番號“行營後護軍”正式廢除,改稱“鄂州駐紮禦前諸軍”——去掉“行營”二字,冠以“禦前”名號,明麵上是升格建製,實則昭告天下,這支曾令金人聞風喪膽的精銳,從此直屬皇帝掌控,與“嶽飛”二字再無瓜葛。
人事安排更是步步緊逼:張俊被任命為“淮東宣撫使”,名義上統籌江淮軍務,實則帶著三百親兵進駐鄂州大營,名為統籌,實為監視全軍動向;已在福建就任的王貴被緊急調回,升任都統製,看似是重用老臣,實則要他以“嶽家軍舊帥”的身份安撫軍心,淪為張俊的傀儡;秦檜的親信田師中則踩著“副都統製”的官階空降,手握監察軍法之權,與王貴形成掣肘,將嶽家軍的兵權牢牢攥在朝堂手中。
消息傳到臨安時,嶽飛正在收拾行囊。嶽雲雙眼通紅地闖進來,步伐急促,嘶吼道:“爹!他們這是要拆了嶽家軍的根基!咱們不能就這麼認了!”
嶽飛伸手按住兒子的肩膀,他怎不知王貴是被脅迫,田師中是秦檜的眼線?可他若敢反抗,“謀反”的誣告便會坐實,屆時不是他一人身死,而是十萬嶽家軍儘數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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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未亮,嶽飛便入宮麵聖。他跪在冰冷的金磚上,脊背挺得筆直,聲音沉穩如鑄,卻藏著一絲斷釜沉舟的決絕:“陛下,臣年近不惑,身心俱疲,願回廬山為母守墓,從此不入朝堂,不問軍政,至死方休。”
趙構垂眸看著階下的嶽飛,他鬢角已染霜華,銀甲胸口處還留著潁昌之戰的刀痕,那道痕跡曾是南朝的榮光。恍惚間,他想起當年嶽飛單騎闖金營、槍挑兀術先鋒的悍勇,想起襄陽六郡光速收複傳入宮中時,滿朝歡騰的盛況,心中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不忍。可禦座暗格裡兀術的密信還在發燙,朝堂上秦檜的黨羽已盤根錯節,更有“趙桓歸來”的陰影懸在頭頂——這些,都容不得他有半分心軟。
“準了。”趙構的聲音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朕賜你黃金百兩,絹帛千匹,安心休養吧。”
嶽飛伏身叩首,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悶響。起身時,他最後望了一眼殿外的天空,東方已泛起魚肚白,那是北伐時將士們常說的“出征時辰”,如今卻隻剩一片迷茫。走出皇宮朱雀門時,韓世忠已提著一壺陳年燒春在門外立著,披風上還沾著晨霜。二人相視無言,隻是抬手碰了碰酒壇,烈酒滾過喉頭,燙得兩人眼眶都發了紅,卻誰也不肯落下淚來——武將的淚,該灑在疆場,不該落於這臨安的宮門前。
秦檜得知嶽飛要回廬山,立刻遣了心腹喬裝成驛卒,假意“護送送行”,實則全程監視。可當那心腹看到嶽飛的行囊時,卻愣在原地——行囊裡沒有陛下賞賜的黃金絹帛,沒有樞密副使的官袍印信,隻有那半枚透甲槍纓、一套洗得發白的舊鎧甲,還有一本翻爛了的《孫子兵法》,書頁間夾著幾片潁昌戰場的枯草。船行至長江渡口,嶽飛站在船頭,江風卷著水霧打濕了他的青衫。他望著鄂州的方向,指尖摩挲著槍纓,輕聲呢喃,似對楊再興的英靈低語:“再興,等我守完母孝,若有機會,定帶弟兄們北渡黃河,帶你回中原故土。”
江風卷起他的青布袍角。
此時的汴梁,兀術正坐在帥帳中,手中捏著趙構使臣送來的密信。燭火映著他刀疤交錯的臉,一旁的韓常揉著肩膀上未愈的傷口,遲疑道:“都元帥,南朝真會殺嶽飛?那可是他們最能打的將軍。”
兀術捏著密信,猛地將信紙擲入火盆,看著紙頁在烈焰中蜷曲、成灰,聲音帶著必勝的篤定:“趙構要保他的皇位,要和談,就必須殺嶽飛。這不是我要他死,是他的陛下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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