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寒意未散。崔?在墨韻書坊那熟悉的鬆煙墨香中,正凝神謄抄著《金石叢編》第四冊中一段關於《嶧山刻石》的考釋。筆尖飽蘸濃墨,落在黃紙上,沙沙作響,沉穩有力。昨夜深巷小院的驚魂、血腥與那柄抵喉的幽藍匕首,仿佛已被這專注的書寫暫時封印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唯有眉宇間一絲不易察覺的凝肅,透露出那份經曆生死邊緣後的沉靜。
書坊內靜謐,隻有魏老翻閱賬冊的輕微聲響和窗外偶爾傳來的市井吆喝。崔?剛完成一頁,擱筆稍歇,正欲研墨,書坊那扇厚重的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
來人並非顧客。
三名身著玄青色勁裝、腰佩繡春刀的身影,如同三柄出鞘的利刃,帶著一股肅殺之氣踏入書坊。為首者身形挺拔修長,玄色飛魚服襯得她膚白如雪,卻冷冽如霜。正是繡衣衛女武官,葉英台。
她目光如電,瞬間掃過書坊內寥寥幾人,精準地落在崔?身上。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玉眼眸,此刻銳利如鷹隼,帶著審視與不容置疑的威壓。她身後兩名繡衣衛同樣麵色冷峻,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掃視四周。
書坊內空氣瞬間凝固。魏老放下賬冊,玳瑁眼鏡後的眼神帶著驚疑與謹慎。幾位抄書的書生更是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
葉英台步履無聲,徑直走到崔?書案前,聲音清冷如冰泉擊石,不帶絲毫溫度:“崔??”
“正是學生。”崔?起身,拱手行禮,神色平靜無波。
“昨夜子時三刻至寅時初刻,你在何處?”葉英台開門見山,目光如錐,緊鎖崔?雙眼,仿佛要穿透他所有偽裝。
“學生昨夜自州橋樊樓宴飲歸來,約亥時末刻便已歸家歇息,直至今晨卯時初刻方離院門,前往書坊。”崔?回答清晰,不卑不亢。
“可曾察覺院內外有何異動?”葉英台追問,語速略快,“譬如打鬥聲、呼救聲、重物墜地聲?或見到可疑人影?”
崔?心中微凜。果然是為昨夜之事而來!他麵上依舊沉靜,略作沉吟,坦然道:“回大人,昨夜風雪甚大,學生歸家後便沉沉睡去。中途……確曾驚醒一次。”
葉英台眼神驟然銳利:“何時?何事驚醒?”
“約莫醜時前後。”崔?回憶道,“被院中一聲重物墜地悶響驚醒。學生起身隔窗窺視,見院中雪地似有黑影晃動,隱約有金鐵交擊之聲與……血腥氣。學生驚懼,未敢開窗細看,更不敢出門。片刻後,聲響平息,院中複歸寂靜。學生心中惶恐,再難入睡,直至天明。”
他隱去了女子闖入、匕首抵喉、牆外援手或滅口)等關鍵細節,隻陳述了部分事實——驚醒、異響、血腥氣、不敢出門。這符合一個普通寒門書生遭遇不明凶險時的本能反應。
葉英台緊盯著崔?的眼睛,那雙沉靜的眸子如古井深潭,看不出絲毫慌亂與欺瞞。她沉默片刻,似乎在判斷其言真偽,又問:“可曾看清院中黑影形貌?是男是女?幾人?”
“風雪夜暗,窗紙破舊,學生隻模糊見一人影倒地掙紮,另一人影似在逼近,身形魁梧,應是男子。具體形貌,實難分辨。”崔?搖頭,語氣帶著一絲後怕的餘悸。
葉英台身後的皇城司武官低聲稟報:“大人,現場勘查,院中確有打鬥痕跡及大片血跡,井旁雪地有女子足印及拖曳痕跡延伸至其院門,門閂有強行推撞痕跡。死者為男性,致命傷在後頸,係一種特製三棱透骨釘,手法乾淨利落,疑似……‘影衛’手段。女子傷重逃脫,去向不明。”
葉英台眉心微蹙,顯然對“影衛”二字極為敏感。她再次看向崔?:“那女子……你既隔窗窺見其倒地掙紮,可曾留意其身形、衣著、或有何顯著特征?哪怕一絲印象亦可。”
崔?心中念頭飛轉。昨夜那女子年輕的麵容、緊束的黑衣、肋下重傷的慘狀、以及那雙瀕死野獸般狠厲決絕的眼睛……清晰如刻。但他深知,卷入這等涉及“影衛”的漩渦,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如實描繪,固然可能提供線索,但更可能將自己徹底暴露在未知的巨大風險之下!那女子背後的勢力,是敵是友?皇城司追查的目的,是緝凶還是滅口?他無從判斷!
然而,葉英台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正緊緊盯著他。拒絕回答或含糊其辭,隻會引來更深的懷疑。他需要一個既能展現價值、又不過分暴露自身的應對。
“大人,”崔?深吸一口氣,拱手道,“風雪迷眼,夜色深沉,學生實難看清具體形貌。不過……”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學生自幼習畫,於人物形貌捕捉略有心得。若大人信得過,學生或可憑模糊印象,嘗試勾勒一二,供大人參詳。”
葉英台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頷首:“可。”
崔?不再多言,取過一張上等生宣鋪於案上,又取出一支細狼毫筆。他閉目凝神片刻,昨夜那驚鴻一瞥的女子麵容在腦海中迅速清晰——清秀稚氣卻因劇痛和決絕而扭曲的臉龐,緊抿的薄唇,挺翹的鼻梁,尤其是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杏眼,帶著玉石俱焚的狠厲與深藏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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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尖飽蘸濃墨,懸腕落筆!
點、勾、皴、染!
他下筆如飛,毫無滯澀!仿佛那女子的形象早已烙印心間!先勾勒出臉部輪廓,清瘦而帶著少女的圓潤感;再點染眉眼——那雙杏眼被他著重刻畫,瞳孔深邃,眼尾微微上挑,眼神銳利如刀鋒,透著一股超越年齡的冰冷與狠絕!鼻梁挺直,唇線緊抿,唇瓣因失血和緊張而顯得蒼白乾裂。鬢角幾縷散亂的發絲被汗水或血水黏在頰邊,更添幾分狼狽與淒厲。
他並未畫出全身,隻聚焦於那張充滿矛盾與張力的年輕臉龐。筆觸簡練卻精準傳神,尤其那雙眼睛,幾乎要穿透紙麵,直刺人心!女子重傷瀕死時那份孤注一擲的狠厲與脆弱,被展現得淋漓儘致!
不過一盞茶功夫,一幅栩栩如生、極具衝擊力的女子半身肖像便躍然紙上!
葉英台的目光自崔?落筆之初便緊緊鎖定畫紙。隨著畫像逐漸成形,她那雙古井無波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掠過震驚之色!她身後的兩名武官更是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這畫像……太逼真了!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那女子就在眼前怒視著他們!
葉英台拿起畫像,仔細端詳片刻,又抬眼深深看了崔?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言,有驚歎於其畫技通神,有審視其應對的冷靜與智慧,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她將畫像小心卷起,收入懷中一個特製的皮囊。
“崔?,”葉英台的聲音依舊清冷,卻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此畫像價值非凡。今日之事,勿對他人提及。若有此女線索,即刻報知皇城司衙門。”她頓了頓,補充道,“你……很好。”最後三個字,聲音極輕,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說罷,她不再停留,轉身帶著兩名下屬大步離去。玄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書坊門口,那股迫人的肅殺之氣也隨之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