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坊內一片死寂。魏老推了推眼鏡,看著崔?,欲言又止,最終隻化作一聲低歎。崔?默默收拾好筆墨,重新坐下,拿起書稿,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隻是他執筆的手指,比之前更加穩定有力。
午時將近,崔?辭彆魏老,帶著新領的書稿和筆墨,並未回小院,而是徑直走向州橋。腹中饑餓,他在常去的那家羊湯攤要了一碗熱湯,兩個胡餅,默默吃完。風雪雖停,寒意依舊刺骨。他尋了處避風且人流尚可的橋欄旁,鋪開包袱皮,擺上幾幅昨夜新寫的行書小品和兩幅雪景小畫,靜候主顧。
州橋依舊喧囂,人來人往。崔?的心境卻與往日不同。葉英台那句“你很好”和那深藏探究的眼神,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漣漪。昨夜的血腥,今晨的皇城司,王仲玉的身份,陶承良的義氣,李府的招攬,新政的風雷……汴京的畫卷在他麵前徐徐展開,瑰麗繁華之下,是深不可測的暗流與殺機。
他必須更加謹慎,更加堅韌。
午後,陽光短暫地穿透雲層,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州橋人流漸密。崔?的字畫攤前也陸續有人駐足問價。他心無旁騖,專心應對,或寫字,或論價,神色平靜。
約莫申時初刻下午三點),一輛裝飾雅致、由兩匹溫順青驄馬拉著的翠幔小車,在州橋口緩緩停下。車簾微掀,一名身著淺碧色錦緞襖裙、梳著雙鬟髻、容貌清秀的丫鬟探出身,目光在橋頭攤位間逡巡片刻,隨即落在崔?的攤位上。她眼中閃過一絲確定,輕盈下車,款步走來。
這丫鬟舉止端莊,步履輕盈,顯然受過良好教養。她行至崔?攤前,並未立刻開口,而是先仔細看了看攤上懸掛的幾幅字畫,尤其在一幅《寒江獨釣》小品前停留片刻,眼中流露出欣賞之色。
“這位相公,”丫鬟福了一禮,聲音清脆悅耳,“可是襄陽崔皓月崔相公?”
崔?抬眼,見來人衣飾不俗,氣度不凡,心中已有幾分猜測,拱手道:“正是在下。姑娘有何見教?”
丫鬟臉上露出得體的微笑:“婢子名喚碧荷,乃城南沈府侍女。我家小姐久聞相公‘神筆’之名,尤其昨日州橋偶見相公為素琴姐姐所繪小像,神韻天成,驚為天人。小姐心慕相公畫技,特命婢子前來,懇請相公移步府中,為小姐繪製一幅小像。潤筆酬勞,定當從厚,不敢怠慢。”她言語恭敬,姿態放得極低,顯然主家誠意十足。
沈府?崔?心中一動。汴京沈姓高門不多,城南顯赫者,唯有禦史中丞沈中棠府邸!禦史中丞,位高權重,掌監察百官,風聞奏事,乃清流領袖之一!其府邸小姐相邀……
若是數日前,這般顯赫門第的邀約,崔?或許會權衡利弊,謹慎考慮。但經曆了昨夜生死之劫、今晨繡衣衛盤查,他心中那份對高門深宅的警惕與疏離已攀升至頂點!李府的威逼利誘、王仲玉背後深不可測的禮部王家、鄭國公府的跋扈、乃至昨夜那神秘女子背後可能牽扯的滔天勢力……無不昭示著這帝都朱門之內,步步驚心!他一個毫無根基的寒門舉子,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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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考在即,他需要的是清淨,是專注,是遠離一切可能的風暴中心!而非再次踏入一個未知的、可能更加複雜的權貴漩渦!
念及此,崔?心中已定。他對著碧荷再次拱手,聲音平靜而堅定:“承蒙沈小姐青眼,崔?愧不敢當。然在下才疏學淺,街頭賣字,不過糊口之技,實不敢登貴府高堂,為千金執筆。且近日備考春闈,心神耗竭,筆力枯澀,恐難繪小姐神韻之萬一。還請姑娘回稟小姐,崔?心領美意,實難從命。望小姐海涵。”
碧荷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她顯然沒料到崔?會如此乾脆地拒絕!在她看來,自家小姐何等尊貴,主動相邀已是天大的恩典,這窮書生竟敢推辭?她眼中閃過一絲錯愕與不悅,語氣也冷了幾分:“崔相公,我家小姐誠心相邀,絕非戲言。潤筆之資,必令相公滿意。相公何必……”
“姑娘不必多言。”崔?打斷她,神色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非為潤筆厚薄,實乃才力不濟,不敢唐突。請回吧。”他微微側身,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攤前字畫,擺明了送客之意。
碧荷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看著崔?那副油鹽不進、清冷疏離的模樣,心中又氣又惱。她狠狠瞪了崔?一眼,跺了跺腳,轉身快步走向那輛翠幔小車,掀簾鑽了進去。馬車隨即調轉方向,朝著城南方向駛去,很快消失在州橋喧囂的人流中。
崔?目送馬車遠去,心中波瀾不驚。他深知此舉可能得罪沈府,但他更清楚,此刻的清淨與專注,比任何權貴的青睞都重要。他彎腰,將攤上被風吹亂的紙張重新撫平,動作一絲不苟。
城南,禦史中丞府邸,漱玉軒。
軒館臨水而建,窗外幾竿修竹在寒風中搖曳,發出沙沙輕響。室內暖爐融融,熏著清雅的梅花冷香。一張寬大的紫檀書案上,攤著幾卷書冊,一方古琴置於琴台,角落博古架上陳設著幾件古樸雅致的瓷器。
書案後,一位少女憑窗而立。她身著月白色暗織雲紋錦緞長襖,外罩一件薄如蟬翼的淡青色銀鼠皮半臂坎肩,身形纖細窈窕,如初春新柳。烏黑如瀑的長發挽著簡單的垂鬟分肖髻,僅簪一支素淨的羊脂白玉蘭花簪,耳垂綴著同色米珠耳璫,通身上下無過多奢華飾物,卻自有一股清貴之氣。
此刻,她正凝望著窗外竹影,側臉線條精致得如同工筆細描。肌膚瑩白細膩,仿佛上好的羊脂玉,在暖爐微光下泛著溫潤光澤。長眉如遠山含黛,不描而翠。一雙眸子最為動人,清澈明淨如秋水寒潭,眼尾微微上挑,帶著一絲天生的清冷疏離,卻又因那長而密的睫毛垂下時,在眼瞼投下淡淡陰影,平添幾分沉靜與書卷氣。鼻梁挺秀,唇色是天然的淡粉,如同初綻的櫻花花瓣,此刻卻微微抿著,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與緊張。
這便是禦史中丞沈中棠的掌上明珠,沈文漪。年方二八,才名初顯,尤擅丹青音律,性情沉靜內斂,不喜喧囂。
腳步聲輕響,碧荷帶著一臉委屈與不忿走了進來。
“小姐……”碧荷福了一禮,聲音帶著哭腔,“那崔書生……他……他竟敢拒絕!”
沈文漪聞聲,緩緩轉過身來。那雙清澈如秋水的眸子落在碧荷臉上,帶著詢問。
碧荷便將州橋攤前崔?如何冷淡、如何堅決推辭的話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末了憤憤道:“……不過一個賣字畫的窮酸!小姐何等身份,親自相邀,已是天大的體麵!他竟敢說什麼‘才疏學淺’、‘不敢唐突’!分明是恃才傲物,不識抬舉!奴婢看他那清高樣子就來氣!”
沈文漪靜靜地聽著,臉上並無太多波瀾。那雙清澈的眸子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失望。她並未如碧荷般氣惱,隻是輕輕走到書案前,目光落在案頭攤開的一幅小像摹本上——那正是她昨日遣人從州橋書坊輾轉購得的、崔?為素琴所繪肖像的臨摹本。畫中女子眼神倔強清亮,神采飛揚,筆觸簡練卻直抵人心。
她伸出纖纖玉指,指尖輕輕拂過畫中女子的眉眼,動作輕柔。良久,她才收回手,轉身望向窗外搖曳的竹影,聲音清泠如碎玉,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落寞:
“罷了。”
她櫻唇微啟,貝齒無意識地輕輕咬住了下唇內側,留下一個淺淺的、轉瞬即逝的月牙痕。那清冷如霜的眉眼間,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抹屬於少女的、被拒絕後的失落與不甘。窗外的竹影在她清澈的眸底搖曳,仿佛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
州橋畔,崔?對此渾然不覺。他收攏攤子,將今日所得銅錢仔細收好。夕陽的餘暉將汴河染成一片金紅,也為他清俊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暖色。他提起包袱,步履沉穩地彙入歸家的人流,朝著護龍河畔那深巷小院走去。身後,州橋的喧囂漸漸遠去,唯餘汴河冰麵反射的冷光,與他眼中那份愈發堅定的沉靜,在暮色中交相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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