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漱玉軒中,那方繡著墨竹的絲帕被沈文漪小心收在枕邊的錦盒裡,夜深人靜時,指尖輕撫過絲滑的緞麵,崔?清俊沉靜的麵容便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連同他那沉穩的話語、淵博的學識、對視時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點點滴滴,纏繞心間,令情竇初開的少女輾轉難眠,麵頰緋紅。
而護龍河畔的小院中,崔?的生活依舊如常。他將那方絲帕仔細收好,並未多想其中深意,隻當是一位知畫友人的謝禮。次日午後,他照舊在州橋擺攤,直至暮色漸濃,方才收拾攤鋪,揣著今日所得幾十文銅錢,迎著凜冽寒風往家走去。
剛踏入院門,一股寒風裹挾著一個人影幾乎是撞了進來。
“皓月!崔兄!你可算回來了!”來人正是陶承良,他氣喘籲籲,滿臉通紅,神情是少見的興奮混雜著急切,一把抓住崔?的胳膊,“快!快跟我走!”
崔?被他拽得一個趔趄,皺眉道:“明遠?何事如此慌張?”
“天大的好事!帶你去開開眼!”陶承良眼放精光,壓低聲音,卻難掩激動,“瓊玉閣知道嗎?汴京頭一份的清雅地方!今晚,那位名動京師的顏大家——顏清秋,要出閣待客了!”
顏清秋?崔?略有耳聞,知道是汴京最富傳奇色彩的樂妓,以俠氣、才情、豔冠群芳聞名,是無數文人墨客、王孫公子趨之若鶩的對象。
“她平日輕易不見客,今日機會難得,放出話來,以‘秋’為題,請眾人即席賦詩一首,誰得她青眼,便能入她香閨一敘,對飲清談!”陶承良語速極快,“多少才子名士都去了!皓月,這可是揚名立萬的好機會!你筆下行雲流水,還怕得不了頭籌?走!定要去見識一番!”
崔?頓覺頭疼。他素來不喜此等喧囂浮華之地,更無意在煙花巷陌博取名聲。正要婉拒,陶承良卻不由分說,半拉半拽:“哎呀,彆推辭了!就算不為揚名,去見識見識這位名滿天下的顏大家也好!權當陪我了!快走快走!”他力氣不小,又加上一句,“大不了我掏銀子請你喝酒!”
崔?拗不過他的盛情和蠻力,無奈之下,隻得被陶承良拖著,一路疾行,穿過燈火輝煌的禦街,繞過喧鬨的正店酒樓,直往汴河最繁華地段一處掛著無數精致燈籠的臨河高樓而去。
樓高三層,飛簷翹角,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傳出,燈火通明猶如白晝,樓前車水馬龍,錦袍子弟、文士墨客絡繹不絕。正門匾額上三個鎏金大字——“瓊玉閣”,在燈燭映照下熠熠生輝。空氣中彌漫著脂粉的甜香與酒菜的馥鬱之氣。
踏入閣內,暖香撲麵。底樓大堂極為軒敞開闊,人頭攢動。中央一個鋪著紅氍毹的圓形舞台暫時空著,四周擺滿了精致的矮幾坐席,已是座無虛席。身著華服的男子們或三五一堆高談闊論,或獨自憑欄飲酒,眼神中無不帶著一絲熱切的期待。穿行其間的侍女,個個容貌清秀,體態嫋娜。滿堂喧嘩,絲竹靡靡,置身其中,令人微醺。
陶承良顯然熟門熟路,拉著崔?擠到一處角落勉強找到位置坐下,自己則興奮地東張西望,與相識的幾個舉子打招呼。崔?環顧四周,隻見那些所謂的才子名士,有的故作清高,有的誌得意滿,有的眼神淫邪,心下更生幾分疏離感。
時間在喧鬨中流逝。約莫戌時三刻晚八點左右),大堂內燈火驟然調暗了一些,喧囂聲也隨之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空無一人的舞台上。
一陣清脆悠遠的玉罄聲叮咚響起,繚繞在空氣裡。
緊接著,幾縷清越的琵琶聲如珠落玉盤,自後台傳來,瞬間壓下了場中所有雜音。
那琵琶聲時而激越高亢,如金戈鐵馬,時而幽咽低回,如深穀流泉,帶著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瞬間讓全場屏息凝神。
不知過了多久,樂聲漸緩。
一道窈窕的身影,在兩名捧著燈燭的侍女引領下,緩緩步上舞台。
刹那間,仿佛整個瓊玉閣的光亮都彙聚在了她一人身上。
顏清秋!
她身著一襲極其明豔熱烈的金線滾邊大紅織金牡丹長裙,裙擺迤邐,行走間流光溢彩,如同燃燒的火焰。然而這樣濃烈的色彩,卻絲毫壓不住她本人的容光!她並非那種溫婉秀美的江南女子,而是濃眉深目,鼻梁高挺,唇形飽滿而紅豔,膚色是健康的蜜色,烏發如雲高高綰成一個繁複的牡丹髻,隻簪了一支赤金點翠鳳凰銜珠步搖。整個人美得極具衝擊力,如同盛放到極致、帶著尖刺的牡丹,眉宇間流轉著一股不加掩飾的英氣與風流!那雙眼睛,尤為勾魂奪魄,眼波流轉間,大膽而銳利,帶著一絲看透世情的慵懶與洞察,卻又在眼尾微微上挑處,不經意流露出一絲能燙傷人心的媚態。俠骨與風情在她身上奇異地融合,令人不敢逼視,卻又挪不開眼!
大堂內陷入一片極致的寂靜,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與喝彩!
“顏大家!”“清秋姑娘!”“天仙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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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清秋立於舞台中央,身姿挺拔,對滿堂喧鬨視若無睹,目光如同一柄無形的利刃,緩緩掃過台下眾生相。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笑意。
“承蒙諸位雅士垂青,今夜相會於瓊玉閣。”她的聲音響起,略偏低沉,帶著一絲慵懶的磁性,卻清晰無比地傳入每個人耳中,輕易壓下了喧嘩,“清秋蒲柳之姿,蒙諸位抬愛。今夜雅集,不作他想,唯邀諸位以時令為題——‘秋’,即興賦詩一首。詩詞俱可,不拘格律,唯求情真意切,自成機杼。”她頓了頓,目光如電,“若能有幸得清秋一顧者,請移步西樓暖香閣,薄酒清茗,當奉知己。”
此言一出,全場沸騰!無數文士頓時抓耳撓腮,或凝眉苦思,或奮筆疾書,想要在佳人麵前留下驚世之作。
顏清秋施施然走到舞台旁專為她設的軟榻前坐下,慵懶地斜倚著,自有侍女奉上香茶。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盞,淺啜一口,目光卻如鷹隼般,敏銳地在台下那些或激昂陳詞、或故作深沉的才子中逡巡,帶著一絲玩味的審視。
很快,便有人率先獻詩,自有人大聲誦念。所吟之句,或華麗堆砌,儘言悲秋蕭瑟;或刻意清高,強抒歸隱之誌;更有甚者,詞句輕浮,暗含挑逗。顏清秋聽著,麵上始終保持著那抹慵懶的笑意,偶爾點頭,眼神卻波瀾不驚,顯然未有一首入她法眼。
這時,與陶承良相鄰不遠處,一個油頭粉麵、穿著錦斕袍子的紈絝子弟,大約是等得不耐煩,又見陶承良也伸長脖子望著台上,便嗤笑一聲,故意提高聲音對同伴道:“窮酸也敢來瓊玉閣?也不瞧瞧自己那破衣爛衫,身上怕是連二兩銀子都湊不出吧?還作詩?莫不是也想學那癩蛤蟆,覬覦天鵝肉?”他的話引得周圍幾個同伴哄堂大笑。
陶承良本就是個脾氣火爆的,登時麵紅耳赤,“霍”地站起身:“你!你說誰是癩蛤蟆?!”
那紈絝揚著下巴,輕蔑道:“就說你這鄉下泥腿子,怎地?還想動手不成?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陶承良氣得渾身發抖,卻又自忖動手討不了好,況且此地人多眼雜,強壓下怒火,憋得臉更紅了。那紈絝見狀,愈發得意,汙言穢語更是層出不窮。
一直在旁沉默的崔?,原本對場中之事毫無興趣,此刻見好友因自身清貧而受此大辱,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淩厲的寒光。他抬手,輕輕按住了氣得快炸開的陶承良的肩膀,緩緩站起身。
他身上依舊是那件陳舊的青布直裰,在滿堂錦繡中顯得格格不入,但他挺拔的身姿,沉靜如山嶽的氣度,尤其是那雙驟然變得如寒星般冷冽的眸子,瞬間吸引了周遭不少目光,連喧囂都小了幾分。
他並未看那紈絝一眼,目光直接越過眾人,落在了舞台軟榻上那位美得驚心動魄的女子身上。顏清秋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股不同尋常的銳氣,慵懶的目光投了過來,帶著一絲探究與興味。
“顏大家,”崔?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響徹全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在下崔?,不才,願應此題,口占七律一首,聊作應答。”
全場目光瞬間聚焦於他這不起眼的寒門舉子身上。那挑釁的紈絝也愕然地看著他,隨即又露出更深的嘲諷。
崔?略一沉吟,麵對滿堂審視、質疑、看熱鬨的目光,以及台上那雙充滿玩味和審視的銳利眼眸,朗聲吟誦:
“金風萬裡動長林,玉關寒色透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