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三年正月下旬,連綿數日的倒春寒終於被一場姍姍來遲的和煦陽光驅散。汴河厚厚的冰層邊緣開始融化,發出細微卻不可阻擋的“嘎嘎”聲響,清冽的融水帶著破碎的浮冰,緩緩向下遊流去。整座汴京城仿佛從漫長的冬眠中蘇醒,舒展筋骨,準備迎接一年中最生機勃發的季節。
然而,這春意萌動的氣息,並未能滲入汴京城西南角那一片被高牆深溝環繞的巨大建築群——貢院。那裡,隻有肅殺!
貢院如同沉睡的巨獸蟄伏於京師一隅,院牆高峻,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儘是身披甲胄、手持利刃、目光銳利的禁軍兵士。他們的影子在初春尚顯蒼白的陽光下,拉得又長又冷硬,將整個貢院外圍籠罩在一片無形的鐵幕之中。
貢院門前寬闊的廣場上,此刻已是人山人海。數千名來自大宋各路州府的舉子,或錦衣華服、仆從簇擁,或青衫布履、形單影隻,彙聚成一片湧動而沉默的人潮。這彙聚了帝國幾乎全部精英的人海,平日裡或指點江山、或激揚文字,此刻卻絕大多數都麵色凝重,眼神中交織著期待、緊張、惶恐與難以言說的疲倦。
他們早早便已等候在此,依照州府籍貫排成了綿延的長隊。寒風中,有人裹緊了嶄新的裘皮大氅,有人搓揉著凍得通紅的雙手,更多人則是小心翼翼地護著隨身攜帶的筆墨硯台和考籃——那裡麵裝著他們三更燈火五更雞、十年甚至二十年寒窗苦讀的全部心血與期望。空氣中彌漫著複雜的氣息:新墨的清香,舊書的黴味,熏爐散發的安神藥香,以及無數人因緊張而溢出的淡淡汗味。
崔?站在人群中,一身乾淨利落的王仲玉所贈玄青色棉袍,背負著一個略顯陳舊的青布考籃。他身姿挺拔,麵色沉靜如古井寒潭,在一眾或焦躁、或惴惴不安的舉子中,顯得異常醒目。那並非故作鎮定,而是源於內心的打磨與沉澱。
自元日過後,他幾乎將全部時間都鎖在那護龍河畔的深巷小院之中。魏老體諒,暫停了書坊的抄錄活計。院門虛掩,隔絕了外麵漸次複蘇的市井喧囂。他將王仲玉所贈的紫毫筆、沈文漪所贈的鬆煙墨、顏清秋的無言寒梅,連同所有紛擾思緒,一並壓在心底,隻專注於麵前堆積如山的經史典籍。
日複一日,窗下的油燈燃至深夜。抄錄,默誦,辨析。案頭堆積的稿紙越來越高,上麵密密麻麻的批注與心得,如同無數條細密的水流,試圖彙成一條通往金榜題名的坦途。他並不奢求一步登天,隻求將那經義爛熟於心,將史鑒琢磨透徹,將策論錘煉到字字珠璣,足以應對考場之上那變幻莫測的風雲。
在苦讀的間隙,王仲玉曾遣硯童來過一次。那次會麵很簡短,甚至沒有過多寒暄。王仲玉隻留下兩句極其關鍵的信息,語氣微凝:“皓月兄,今科省試,為‘慶曆新政’計,意在擢拔真才,破格錄用者恐不在少數。然阻力亦隨之大增,尤以公卿勳貴子弟為甚。場外……頗不平靜。”他頓了頓,目光銳利,“貢院之內,務求至穩。切記。”
崔?深揖受教。王仲玉的消息印證了他的某種預感。此番科考,不僅是舉子們個人的功名之戰,更已被深深卷入那場由範仲淹等人掀起的滔天政潮。李宅、鄭國公府、乃至更多潛藏於水麵之下的勢力,都將在“為國取士”這麵大旗之下,展開更為激烈的角逐。考場之內,是才學的較量;考場之外,則可能是更加殘酷的權謀角力。
臘月廿七那晚的深巷遇襲,雖已被壓下,但凶手身份依舊成謎。是鄭承宗狗急跳牆的報複?還是李府對他態度的某種試探?亦或是其他因他被王仲玉看中而心生忌憚的勢力所為?種種疑團,如同懸於頭頂的利刃,在考前這緊張的氛圍中,愈發顯得沉重。
此刻,站在貢院外這沉默的人潮裡,崔?感受著身前身後無數道或明或暗、帶著審視甚至敵意的目光。他握緊了考籃的提手,指節清晰有力。那晚的刀光、小院的血痕、顏清秋莫測的試探、王仲玉慎重的提醒……都在他心底流淌,最終沉澱為更深邃的警惕與更純粹的專注。
“龍門開——!”一聲洪亮悠長的唱喏,如同破開雲霧的號角,瞬間刺穿了廣場上壓抑的寂靜!
高大的貢院正門儀門)在沉重的機括聲中,緩緩洞開!那幽深黑暗的門洞,仿佛巨獸張開了吞噬一切的大口。門內兩側,是一列列手持水火棍、麵如寒鐵的號軍維持考場秩序的軍士),目光如同實質的鞭子,掃視著門外的舉子群。
“按序——!列隊——!查驗——入場——!”
命令聲威嚴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強製力。洶湧的人潮瞬間被無形的力量疏導成幾條更加規整的長龍,緩緩向前挪動。
“籍貫!姓名!年貌!擔保文書!考籃查驗!”
每一個靠近儀門的舉子,都必須接受極其嚴苛的搜身與盤查。考籃被徹底翻檢,衣衫要被解開抖落,頭發需被驗看,甚至鞋襪也被要求脫掉檢查,以防夾帶。軍吏冰冷生硬的問話與推搡,讓許多本就緊張的舉子臉色煞白,汗出如漿。場麵極其壓抑肅殺,容不得半點差錯與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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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隨著人流緩緩向前。輪到他時,一名麵目冷峻的號軍接過他的“浮票”類似準考證)與擔保文書仔細核對,大聲念道:“襄州舉子,崔?!年二十一!”
另一名號軍則粗暴地打開他的考籃,將裡麵幾塊乾硬耐嚼的餑餑類似烙餅)、一包鹽、一個裝水的粗瓷水壺、筆墨紙硯一一抖落查驗。他甚至拿在手裡掂了掂那方鬆煙墨錠,又對著光線看了看才放回,接著粗暴地摸索崔?的全身衣物,冰冷的雙手帶來陣陣不適。
“嗯!過!”軍吏不耐煩地揮手。
崔?不動聲色地收拾好考籃,整理好被弄亂的衣衫,邁步踏入那高牆投下的巨大陰影之中,真正步入了貢院的範圍。眼前豁然開朗又驟然壓抑!
貢院內布局極似一個巨大的“田”字形。一座座狹窄低矮、僅容一人勉強轉身的木板號舍鱗次櫛比,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寬闊的“甬道”主路)兩側,形成無數條狹窄陰暗的巷陌號巷)。每個號舍都貼著一張小小的紅色紙條,上麵書寫著號數。整個考場彌漫著一股潮濕、陳舊、糅合著石灰、桐油和塵土的氣息。這裡是未來九天八夜省試分多場進行,每場三天兩夜)數千名帝國菁英真正的戰場和囚籠。
找到屬於自己的“西寒字七十六號”號舍,崔?放下考籃,仔細審視。號舍僅三尺寬、四尺深,麵對甬道的方向敞開著。裡麵是一張可以掀起的木板當桌子,下方一塊稍低的木板做凳子,兩塊木板拚合勉強可當臥榻。四壁糊著防止夾帶的油紙,早已泛黃發脆。逼仄、簡陋,足以磨損掉任何人的精神。
他正自整理,不遠處相鄰的號舍傳來一聲帶著金陵口音的、刻意壓低的呼喚:“皓月兄!”
抬眼望去,陶承良正從他那間號舍探出圓圓的臉,臉上儘力擠出一個笑容,但眉宇間的緊張怎麼也藏不住。他所在的號舍稍靠裡一些。
崔?點頭示意:“子安兄。”
“娘的!這號房……比我家柴房還憋屈!”陶承良小聲抱怨了一句,隨即又深吸一口氣,仿佛給自己打氣,“皓月兄!穩住!咱們……熬它九天!”他舉了舉拳頭,頗有些悲壯的氣勢。
崔?嘴角微揚,點了點頭。陶承良的緊張反而讓他心頭稍鬆。
就在此時,低沉的銅鑼聲伴隨著一陣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整條號巷瞬間噤若寒蟬,所有舉子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肅立在自己的號舍內。
一隊身著深紫色官袍、氣度威嚴的人影在號軍的護衛下,出現在巷口,開始沿甬道緩步巡視。為首的是一位須發微白、麵容清臒的老者,目光炯炯有神,正是此次省試的總負責人——權知貢舉臨時任命的禮部主考官),翰林學士承旨宋祁!其弟宋庠亦是當世名臣,兄弟二人皆以文名著稱,世稱“大小宋”。
宋祁之後,是其他幾位協助考官同知貢舉、參詳官、點檢試卷官等),其中一人麵容俊美但眉目冷冽,眼神銳利如鷹隼,行走間官袍下的身形依舊透著武人的利落,正是皇城司都頭葉英台!她以監察之職參與考務,冷冽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間號舍、每一個舉子的臉,仿佛要穿透皮相,洞悉一切隱秘。當她冷肅的目光掠過西寒字七十六號時,在崔?沉靜的臉上停留了極為短暫的一瞬,冰冷無波,隨即移開。
隨行的書吏捧著一個沉重的木匣。宋祁走到甬道中央,停下腳步。整個貢院鴉雀無聲,隻聞風吹旌旗獵獵作響,以及無數心臟砰砰跳動的聲音。
宋祁環視四周,聲若洪鐘,在無數號巷間回蕩:
“聖天子臨禦,求賢若渴!爾等寒窗十載,今朝入此龍門,當明王道,秉大義,摛錦繡,決浮雲!凡經義取本旨,詩賦依格律,策論觀識見!務求公心正法,字字珠璣!若敢懷挾、替筆、換卷、飛章、傳遞、暗通關節……便是欺君之罪!國法森嚴,勿謂言之不預!”
聲震四野,凜然生威!訓導完畢,宋祁正了正衣冠,麵向紫宸殿皇宮主殿)方向,帶領全體考官和號軍,對著象征皇權的方向遙遙行禮!
“開印——!”一聲長喝!
書吏跪地,將木匣中封存的銅印、關防恭敬呈於宋祁麵前。宋祁神色肅穆,雙手捧起一方沉甸甸的銅製官印,在無數目光注視下,將其莊重地蓋在了早已備好的一份空白的“告示”之上!
“鈐印完畢——!試期開始——!”
與此同時,貢院各門由內而外,沉重地依次落鎖!“轟隆隆”的關門聲如同悶雷滾過大地,徹底斬斷了貢院與外界的聯係!一道無形的巨大樊籬轟然落下!
崔?望著那層層疊疊緊閉的重門,以及周圍瞬間變得更加壓抑的號巷,深深吸了一口清冽而冰冷的空氣。龍門已躍,樊籬既成!接下來的九天八夜,這逼仄的號舍便是他的天地,筆墨紙硯便是他的刀槍!金榜題名的煌煌期許與籠罩頭頂的層層陰雲,都將在此處見真章。
他目光掃過不遠處陶承良強作鎮定卻依舊發白的臉,又掠過號巷儘頭甬道上葉英台那仿佛亙古不變的冰冷側影。
真正的較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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