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九日,如同一場漫長而嚴酷的煉獄。
號舍狹窄如囚籠,隻能容人屈膝而坐,或是蜷縮在那兩塊硬木拚成的“床榻”上,稍一動彈便吱呀作響。白晝需正襟危坐答題,夜裡勉強和衣而眠,寒風順著號巷卷進來,砭人肌骨。食水皆需自理,幾塊冷硬的餑餑,一壺冰涼的水,便是支持連續三天兩夜高強度腦力與體力消耗的全部供給。空氣中彌漫著難以消散的汗酸、墨臭與廁桶的騷腥氣,混合著無處不在的緊張與疲憊。
九日分三場:首場考經義對儒家經典的理解闡述),次場考詩賦作詩與駢文),末場考策論對時政的看法建議)。場場皆重,尤其那第三場的千字策論,乃是真正衡量士子洞察力、格局與文韜武略的關鍵所在。
經義場,崔?筆下生風。十年苦讀,早已將“四書五經”的精髓融彙貫通。麵對題紙,他心如明鏡台,思緒清晰如溪流奔湧。墨錠在硯中沉穩磨動,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踏雪前行的篤定。條條疏注、句句義理,順著紫毫筆尖流淌於宣紙之上,點劃遒勁,行文如老僧入定,不見絲毫滯澀。
詩賦場,重在才情與格律。限題限韻,如同在無形的樊籠中跳舞。當“春雨潤物”之題落下,崔?並未如尋常般隻詠自然。他筆下春雷隱隱,喚醒蟄伏大地,生機潛藏於泥濘之下,字句間隱隱呼應朝堂“慶曆新政”破冰之舉。偶有斟酌推敲,他便微闔雙目,指尖在冰冷的案板上輕輕叩擊,節奏沉穩,仿佛在叩擊時代的脈搏。待到定稿,文采斐然中藏著不易察覺的鋒芒。
真正的考驗,在最後一場的策論。
考題由皇帝與主考官親定,甫一下發,便引起全場無聲的騷動:《論當今財賦軍備之急務並擇其良策》。
這正是範仲淹“新政十疏”中反複論及的焦點,亦是新舊勢力激烈交鋒的前沿。題目之鋒利,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刃!
夜色深沉,號巷兩側懸掛的油紙燈籠在寒風中明滅不定,如同無數雙窺視的眼睛。崔?端坐於號舍昏黃的光暈裡,硯中墨汁漸濃,映著他沉靜如水的雙眸。外界權鬥的暗影、朝堂的風雲、王仲玉的提點、甚至臘月那冰冷的刀光……瞬間湧上心頭,最終又在強大的心誌下沉澱、析離。
他並未急於落筆。而是閉上眼,仿佛穿越了眼前這逼仄的牢籠,心神融入了帝國的山川輿圖——他看到北方邊鎮軍費如流水、將兵驕惰難堪一擊的隱憂;看到江南富庶卻賦稅不均、底層不堪重負的呻吟;看到冗官糜費的巨大黑洞;也看到海運漕運、興辦教育、更戍法初顯成效的一線曙光。
提筆!落墨!
開篇直指核心:“國用之巨,非民窮竭而國富饒,實冗費未革、冗兵未汰也!”字字如刀劈斧鑿!隨即條分縷析財賦之弊與邊備之危,痛陳其害,毫不避諱。論述既指陳時弊,根基於對大量史實與當前官牒、邸報數據的熟稔;繼而破題立論:唯有“清吏治以塞冗費之壑”、“強軍實以固國防之屏”、“節浮用以通生民之脈”,數策並行,方能緩解危局,為國續命。中間更引古證今,商鞅變法、管仲治齊、乃至唐朝兩稅法之得失,皆信手拈來,為其論點張目。文風如熔岩地火,於厚重的經史底蘊中噴薄而出,條理清晰,邏輯嚴密,氣勢磅礴!
燭火搖曳,映照著他專注的側臉,也照亮了筆下的字字千鈞。寒梅墨錠在硯中化為濃墨,筆鋒所過,仿佛帶上了淩寒綻放的孤傲與不屈。長夜漫漫,他隻在手臂酸麻時略作停頓,用指尖按揉眉心,或是將凍僵的手湊到微弱的燈火旁汲取片刻暖意,隨即再次埋首案牘。鄰舍陶承良幾次望過來,隻看到那一動不動的、如磐石般的背影,以及筆尖劃過紙麵那穩定而持續的、仿佛帶著韻律的沙沙聲,不由得心生敬畏,也強迫自己安定下來。
至東方初露魚肚白,最後一字落定。崔?吹乾墨跡,小心將厚厚一疊策論卷紙封入紙函。窗外寒氣浸骨,而他放下筆的瞬間,才感到渾身早已被一層薄汗浸透,虛脫般的疲憊感如潮水般湧來。但眼中那簇燃燒了九日的精神之火,卻如暗夜星辰,灼灼生輝。
九天八夜的煎熬終於結束。
當貢院厚重的大門重新洞開,放這群形容憔悴、步履蹣跚的“天子門生”出來時,汴京城正是春意漸濃。然而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這春日美景早已黯然失色。許多人走出貢院便直接癱倒在路邊,麵無人色,甚至嚎啕大哭;也有人踉蹌奔走,去尋找酒肆試圖用醉意淹沒焦慮;更多人如崔?一樣,默默彙入散去的人潮,背影中透著難以言喻的沉重與疲憊。
崔?回到護龍河畔的小院,一連沉睡了一日一夜,方才緩緩恢複元氣。接下來,便是比貢院那九天更加漫長的、無形的煎熬——等待放榜。
日子在抄書、整理舊稿、偶爾與陶承良會麵相顧歎息的忐忑中滑過。汴京城依舊繁華喧囂,鶯歌燕舞,但對無數舉子而言,心已懸在了貢院外那堵貼榜的高牆之上。街頭巷尾,茶樓酒肆,私下的議論與押注悄然進行,無數傳聞、猜測、流言,如同春日柳絮般紛揚飄蕩。有人言宋學士青睞某大族子弟文章,有人言葉繡衣嚴查舞弊致數份可疑考卷已被剔除,更有甚者信誓旦旦稱榜單已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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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麵上平靜,依舊每日在窗下讀書習字,整理曆年讀書筆記,仿佛又回到了備考時的沉潛。隻有魏老悄悄收走了他桌上那方略顯雜亂的茶具,換上了最清洌的甘泉水;隻有硯童時不時帶來王仲玉簡短的問候與“稍安勿躁”的口信,讓他維持著內心的安定。
寒梅墨錠愈發短小,時光在筆尖下悄然流逝。終於,到了慶曆三年三月丁未日——省試放榜之日!
天色未明,汴京城便已躁動不安。數千舉子、其親眷仆從、看熱鬨的士紳百姓,早已將貢院附近的幾條街道圍得水泄不通。貢院東側那堵被稱為“金榜牆”的高牆前,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禁軍兵士持矛立盾,排成森嚴的隊列,勉強將洶湧的人潮擋在警戒線之外。空氣仿佛凝固,數千人的呼吸聲彙成一片低沉的嗡嗡背景音,無數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緊緊鎖住那空無一物的牆麵。
崔?立於人群邊緣稍高處,一襲洗得發白的青衫。陶承良站在他身側,臉漲得通紅,雙手死死攥著衣角,不住地跺腳,似乎想靠這點小動作驅散那凍結心房的緊張。
“皓月兄!我、我喘不過氣了……”
“心定。”崔?低聲道,目光卻同樣銳利地投向那堵即將決定無數人命運的高牆。
突然!
“鐺——鐺——鐺——”洪亮悠揚的鐘聲,自貢院內響起!如同滾滾春雷,瞬間蓋過了一切嘈雜!
“放——榜——嘍——!”一個極其嘹亮、拖長了調子的聲音穿透雲霄!
人群驟然間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聲浪!人潮瘋狂地向前湧去,又被禁軍的銅牆鐵壁死死攔住!所有人的血液都湧向了頭頂!
隻見高大的貢院儀門緩緩開啟,數名身著禮部官服的書吏,在禁軍嚴密護衛下,手捧巨大的黃榜卷軸稱為“金花帖子”),莊重肅穆地走出,一步一步走向金榜牆!
書吏登上高梯,展開卷軸!
兩個巨大的隸書“黃甲”黃榜之意)先現頂端!
全場瞬間寂靜!落針可聞!
隻見那最頂端的位置,用朱砂描金,赫然書著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省元——襄州崔?!”
緊隨其後,一行行、一列列朱紅的名字,如星光般灑落於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