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那篇《論“神道耗國”之禍》如同投入汴京朝堂的一顆驚雷,其回響遠超預期。文章刊出不過三日,一道來自大內的明黃詔書便送達翰林院:
“翰林院編修崔?,學養深厚,史筆端方。所撰《論‘神道耗國’之禍》一文,稽古證今,發人深省,深明治道得失。修書有功,文采斐然,胸有溝壑,實乃社稷良才。特晉其為翰林院修撰從六品),仍兼編修事,望勤勉供職,再建新功。欽此!”
詔書措辭清晰,褒獎之意溢於言表,尤其“胸有溝壑”、“社稷良才”之語,分量極重!這不僅是官升半級編修正七品,修撰從六品),更是仁宗皇帝對新政、對崔?此文、乃至對其本人的明確背書!此詔一出,滿朝嘩然!
新政派一方,士氣大振!範仲淹、歐陽修等人雖未公開表態,但眉宇間的憂色稍減,眼中多了幾分欣慰與期許。石介更是當眾擊節讚歎:“官家聖明!崔皓月此子,當得起此譽!”翰林院內,原本對新政持觀望或中立態度的同僚,看向崔?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敬畏與熱切。陶承良聞訊,更是第一時間衝到崔?值房,激動得語無倫次:“皓月兄!了不得!官家親口誇你是‘社稷良才’!這下看誰還敢亂嚼舌根!”
而夏竦一黨,則如遭重擊!夏竦府邸書房內,名貴的鈞窯茶盞再次粉身碎骨!他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好!好一個‘社稷良才’!好一個官家明鑒!這是在打老夫的臉!是在給範希文那幫人撐腰!”幕僚們噤若寒蟬,無人敢言。彈劾崔?的奏疏如石沉大海,皇帝的態度已昭然若揭!再糾纏此事,無異於自取其辱!夏竦強壓下滔天怒火,聲音如同淬了冰:“此子……已成氣候!暫避鋒芒。但……給老夫盯死他!翰林院修撰?哼!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總有他栽跟頭的時候!”
城南,禦史中丞府邸,漱玉軒。
沈文漪初聞崔?晉官之訊,心中是難以言喻的歡喜與驕傲。她屏退丫鬟,獨自坐在書案前,取出珍藏的那幅崔?所繪的《石磯櫻桃圖》,指尖輕輕拂過那枚朱砂點染的鮮果,仿佛能感受到他筆下那份洞察世情的銳利與捕捉美好的靈性。她鋪開素箋,提筆欲寫賀詞,唇角噙著溫柔的笑意,心中盤算著該用哪方新得的鬆煙墨,才能配得上這樁喜事。
然而,這份喜悅尚未持續半日,便被父親沈中棠歸家時的雷霆之怒徹底擊碎!
“砰!”書房門被重重推開!沈中棠麵色陰沉如水,官袍未解,便徑直闖入漱玉軒。他素來儒雅沉穩,此刻卻雙目赤紅,胸膛起伏,顯然怒極!
“父親?”沈文漪驚愕起身,手中毛筆“啪嗒”掉落在宣紙上,洇開一團墨跡。
“跪下!”沈中棠一聲厲喝,聲震屋瓦!
沈文漪從未見過父親如此震怒,嚇得臉色煞白,下意識地屈膝跪地。
“你……你可知那崔?做了什麼?!”沈中棠指著女兒,手指都在顫抖,“他!他竟敢在邸報上刊發那等狂悖之文!指桑罵槐,影射朝中重臣!將‘天書封祀’這等舊事翻出,含沙射影,汙蔑夏相等為國操勞的肱骨之臣是‘借名靡費’的蠹蟲!更公然為新政張目,搖旗呐喊!他……他這是自絕於清流!自毀前程!”
沈文漪如遭雷擊!她雖深居閨閣,但也隱約聽聞朝堂新舊之爭,更知父親立場。可她萬萬沒想到,崔?那篇震動朝野的文章,竟將父親推到了如此憤怒的對立麵!
“父親……崔修撰他……他隻是就史論史……”沈文漪聲音顫抖,試圖辯解。
“就史論史?!”沈中棠怒極反笑,猛地一拍桌案,“好一個‘就史論史’!他字字句句,皆在影射當下!矛頭直指夏相!更將我等秉持祖宗法度、反對新政激進之舉的官員,汙為‘混淆視聽’的宵小!他這是在打為父的臉!在打整個禦史台的臉!”
他俯視著跪在地上、臉色慘白的女兒,眼中滿是痛心與失望:“文漪!為父知你心儀此子,也曾欣賞其才華!然此子如今已利令智昏,甘為範仲淹、歐陽修之流馬前卒!與我等勢同水火!你若再與他往來,便是置沈家於不義!置為父於險地!”
“不……不會的……”沈文漪淚水奪眶而出,心如刀絞,“父親,崔修撰他品性高潔,絕非……”
“住口!”沈中棠厲聲打斷,“品性高潔?品性高潔會寫出這等誅心之論?會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卷入這黨爭漩渦?!他如今是得了官家青眼,晉了修撰!可你可知,夏相一黨已視其為眼中釘!他日若新政有失,範黨倒台,他便是第一個被清算之人!你想跟著他一起萬劫不複嗎?!”
沈文漪渾身劇震,父親的話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紮進她的心窩。她想起崔?清俊麵容上那份沉靜的執著,想起金明池畔他論史時眼中閃爍的智慧光芒,想起他筆下那枚鮮紅欲滴的櫻桃……那樣一個才華橫溢、心懷赤誠的人,怎會……怎會如父親所言?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從今日起!”沈中棠聲音冰冷,不容置疑,“你禁足漱玉軒!沒有我的允許,不得踏出府門半步!更不許再與那崔?有任何書信往來!若敢違逆……”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休怪為父……不念父女之情!”
說罷,他拂袖而去,留下兩個心腹仆婦守在門外。沉重的門扉“哐當”一聲合攏,如同將沈文漪的世界徹底隔絕。
沈文漪癱軟在地,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滑落。方才的歡喜與驕傲,此刻化作徹骨的冰冷與絕望。父親震怒的麵容、冰冷的禁令、以及對崔?未來那殘酷的預言,交織在一起,撕扯著她的心。她不明白,為何滿腔才情、憂國憂民的崔?,會與父親堅守的“祖宗法度”如此水火不容?為何傾心相許,卻要麵臨如此絕境?
她看著地上那幅被墨跡汙損的《石磯櫻桃圖》,那鮮紅的櫻桃此刻刺眼得如同心頭滴落的血珠。她顫抖著伸出手,將畫緊緊抱在懷中,仿佛抱住最後一絲溫暖。冰冷的絕望中,一股倔強的不甘與刻骨的思念,如同野草般瘋長!
翌日,清晨。
漱玉軒的門窗依舊緊閉,仆婦嚴密看守。沈文漪一夜未眠,眼瞼紅腫,麵色蒼白如紙。她坐在書案前,鋪開一張帶著淡淡梅香的薛濤箋。提筆的手,因心緒激蕩而微微顫抖,墨汁滴落,在箋上暈開一小團深色的悲傷。
她咬著唇,強迫自己落筆:
“皓月君台鑒:
聞君晉階之喜,本欲親賀,然……身陷樊籠,寸步難行。家嚴震怒,斥君之文,言……道不同,難相謀。嚴令禁足,斷魚雁之通。
文漪愚鈍,不解朝堂風雲之詭譎,難辨新舊法度之短長。然深信君之為人,皎如明月,誌在社稷,筆含赤誠,絕非趨炎附勢、構陷他人之輩!
今身困幽室,心如油煎。前塵種種,州橋初逢,金明共遊,聽雪論畫……曆曆在目,恍如昨日。君之才情,君之風骨,早已銘刻五內,此生難忘。
然父命如山,家規森嚴。文漪身為人女,不敢忤逆,恐累及家門。自此一彆,恐難再見。尺素傳情,唯寄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