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初歇,翰林院散值的鐘聲在薄暮中悠悠回蕩。崔?裹緊身上略顯單薄的青袍,隨著人流步出崇文院高大的門樓。連日來的沉潛修書,雖心有所向,卻難掩眉宇間的一絲疲憊。護龍河畔的深巷小院,此刻是他唯一渴望的避風港。
行至州橋附近,人流漸疏。昏黃的燈籠在風中搖曳,將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就在他拐入通往護龍河的小巷時,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自暗處閃出,攔在他麵前。
崔?心頭微凜,定睛一看,卻是一位身著素淨青襖、麵容清秀的婢女。她對著崔?福了一禮,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崔相公留步。奴婢是瓊玉閣顏大家的貼身侍女,名喚碧痕。我家姑娘有請。”
顏清秋?崔?微怔。自瓊玉閣一彆,雖收過她所贈的過冬衣物及那幅《撫琴背影圖》,也知她派人送過喬遷賀禮,但彼此再無直接往來。此刻深夜相邀,所為何事?
碧痕似乎看出他的疑慮,低聲道:“姑娘言道,有要事相告,關乎相公安危。請相公務必明日午時,至城西‘醉仙居’二樓‘聽雨軒’一敘。”她頓了頓,補充道,“姑娘說,此事……不宜在瓊玉閣相談。”
崔?心頭一沉。關乎安危?不宜在瓊玉閣?他立刻聯想到夏竦一黨的敵視、皇城司的陰影,以及那篇《論“神道耗國”之禍》掀起的波瀾。顏清秋身處風月場,消息靈通,其言不可輕視。
“有勞姑娘傳話。”崔?拱手,神色凝重,“煩請轉告顏大家,崔某明日必準時赴約。”
碧痕點點頭,不再多言,身影迅速隱入昏暗的巷角,如同從未出現過。
翌日午時,醉仙居。
此樓位於汴河支流一處僻靜河灣,雖名“醉仙”,卻非喧囂之地。樓高三層,白牆黛瓦,飛簷翹角,頗有幾分江南水鄉的雅致。門前幾竿翠竹掩映,環境清幽。
崔?踏入樓內,一股清雅的酒香混合著淡淡的荷花水汽撲麵而來。大堂內陳設古樸,客人不多,多是些文人雅士或商賈在此清談小酌。他報上“聽雨軒”名號,立刻有伶俐的小二引他登上二樓。
推開“聽雨軒”的雕花木門,一股清冽的荷香沁人心脾。軒內臨河,推開窗便是碧波蕩漾的河麵,幾支新荷亭亭玉立。陳設簡潔,一桌兩椅,桌上已擺好幾樣精致的江南小菜和一壺溫好的“梨花白”。
顏清秋背對著門,憑窗而立。她今日未著慣常的豔麗紅裙,而是換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雲紋羅衫,外罩一件薄如蟬翼的淡青色紗衣,烏發鬆鬆挽起,斜插一支素銀嵌珠的流蘇簪,清麗脫俗,宛如出水芙蓉。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勾勒出窈窕的背影,帶著一種與瓊玉閣截然不同的、遺世獨立的靜謐感。
聽到門響,她緩緩轉過身來。那張明豔照人的臉龐,此刻脂粉未施,隻薄薄點了一層口脂,更顯肌膚勝雪,眉目如畫。那雙總是帶著慵懶媚意或銳利審視的杏眼,此刻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憂慮與凝重。
“崔修撰來了。”她聲音清泠,少了往日的戲謔,多了幾分鄭重,“請坐。”
崔?拱手一禮:“顏大家相邀,崔某不敢怠慢。”他在她對麵的位置坐下,目光平靜地迎上她的視線。
顏清秋並未立刻落座,而是走到桌旁,親自執壺為崔?斟滿一杯酒。動作優雅流暢,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嘗嘗,新到的‘梨花白’,比瓊玉閣的滋味更清冽些。”
崔?依言淺啜一口,酒液清冽甘醇,確非凡品。他放下酒杯,開門見山:“顏大家說有要事相告,關乎崔某安危,不知……”
顏清秋在他對麵坐下,纖纖玉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杯壁,目光沉凝如水:“崔皓月,你可知……你如今已是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
崔?心頭一緊,麵上卻不動聲色:“顏大家所指,可是因那篇《論‘神道耗國’之禍》?”
“不止於此!”顏清秋聲音微冷,“你那文章,鋒芒太露,直指夏相痛處!更將‘天書封祀’舊事翻出,觸動了不少人的忌諱!瓊玉閣雖非朝堂,卻是消息彙聚之地。近日,我聽到一些風聲……”她頓了頓,眼神銳利地看向崔?,“有人……在暗中搜集你的過往,尤其是你在襄陽的舊事,甚至……你兄嫂的炊餅鋪子!更有甚者,提及要尋你‘筆誤’、‘失儀’之過,或……構陷你與某些‘江湖人物’暗指顏清秋自己)有染,汙你清名,斷你前程!”
崔?瞳孔微縮!搜集襄陽舊事?構陷失儀?汙蔑清名?這已不僅是打壓,而是赤裸裸的構陷與人身威脅!尤其提及兄嫂,更讓他心中怒火升騰!他握緊了酒杯,指節微微發白。
“還有……”顏清秋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寒意,“皇城司那邊……似乎也有人對你格外‘關注’。葉英台那女人,行事狠辣,不擇手段!若被她抓住把柄……”
崔?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抬眼,目光清澈而堅定:“多謝顏大家告知!此等陰私手段,崔某……已有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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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預料?”顏清秋柳眉微蹙,眼中閃過一絲焦急與不解,“那你為何還要如此鋒芒畢露?為何還要卷入這黨爭漩渦?崔皓月!你才華橫溢,前程似錦!何苦為那虛無縹緲的‘新政’、為那範仲淹、歐陽修等人,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聽我一句勸,趁早抽身!在翰林院安心修你的史書,莫再過問朝堂是非!以你的才情,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為一代文宗!何必……自尋死路?”
她的語氣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急切,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這關切,讓崔?心頭微暖,卻也更加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