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一行在韋青蚨及寨中長老的引領下,步入了峒中腹地——韋氏主寨。
但見寨子依陡峭山勢而建,竹木柵欄沿山腰蜿蜒合圍,險要處設有箭樓望台,顯是曆經戰火洗禮,防禦森嚴。寨內房舍,多為僮家特有的“乾欄式”建築見於《桂海虞衡誌》、《嶺外代答》),竹木為骨,茅草或杉皮覆頂,底層架空,用於豢養牲畜、堆放農具柴薪;二層住人,外設寬廊僮語謂之“展”),可供納涼、紡織、待客;三層多為閣樓,用於倉儲。廊簷下,常懸掛著成串的金黃玉米、火紅辣椒、或是風乾的獸肉,充滿山野生活的濃鬱氣息。
寨中路徑以青石板或卵石鋪就,潔淨整齊。隨處可見僮家女子坐於“展”上,巧手翻飛,編織著色彩斑斕的“僮錦”壯錦),或是以藤、竹製作各式器具。間或有沉重古樸的銅鼓陳列於重要樓閣之前,雖非家家皆有,卻顯是寨中重器。男子則多佩刀挎弩,身形精悍,目光銳利,顯是慣於山林狩獵、攀援搏擊的好手。空氣中彌漫著柴火煙靄、草木清香、以及淡淡的牲畜氣味,交織成一幅生動而質樸的邊地峒寨風情畫卷。
行至寨心一處較為開闊的場壩,早有寨中族人盛裝等候。按僮家待客最高禮節,一位身著節日盛裝、頭戴銀飾的僮家少女,手捧一隻碩大磨光的牛角杯,杯中盛滿清冽的山蘭酒,踏著輕盈的步伐上前,亮起清脆婉轉的歌喉,唱起了悠揚的敬酒歌。歌詞大意是歡迎尊貴的客人遠道而來,祝願友誼如青山長存,似流水不息。
歌聲落,少女將牛角杯高舉過頂,奉至崔?麵前,眼神清澈而略帶羞澀。
崔?微微一笑,深知此乃“攔路酒”,是僮人待客的極高禮遇,若不飲或飲而不儘,便是失禮。他雙手接過那沉甸甸的牛角杯,毫不猶豫地仰頭暢飲。酒液甘醇清冽,略帶甜意,卻後勁綿長。他一氣飲儘,贏得周圍僮人一陣善意的歡呼喝彩。
放下牛角杯,崔?環視眾人,以清晰而略顯生硬、卻誠意十足的僮語朗聲道:“垛儂,恩勒!”音譯:多謝!)
這一聲誠摯的僮語感謝,瞬間拉近了距離,在場僮人無論老少,臉上皆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敬酒禮畢,韋青蚨親自在前引路,為崔?講解寨中情形。她語氣平穩,條理清晰,全然一副公事公辦的首領姿態。
“大人請看,此處是我寨圩場,每逢朔望,寨民於此交易山貨、糧米、布匹,亦有漢商前來,換取鹽鐵。”她指向一片以青石鋪就的平整場地,周邊設有簡易攤位。
崔?仔細觀看,詢問交易物品、價格、稅收情況,孫伯謙在一旁詳細記錄。
行至一座堅固的石砌大屋前,韋青蚨道:“此乃寨中公共糧倉,豐年儲糧,災時賑濟,亦備軍需。”
崔?頷首,詢問倉儲數量、防潮防鼠措施及輪換製度,顯是極為關切民生根本。
繞過糧倉,便聞呼喝之聲不絕於耳。一片寬闊的沙土地被辟為練武場,數十名僮人青壯正在練習弓弩射擊、刀盾格鬥,動作矯健,殺氣騰騰。韋青蚨解釋道:“按大人《撫夷條令》,各寨可自訓土丁,保境安民。我寨土丁三日一操,從不懈怠。”
崔?駐足觀看良久,對僮人勇武表示讚賞,又問及訓練內容、器械來源及與邕江軍的協同演練可能,思路極具前瞻。
最後,眾人來到寨中高處一座亭閣前。亭中供奉著一麵碩大無比的青銅鼓,鼓身布滿神秘繁複的紋飾蛙、羽人、太陽紋等),古樸莊嚴,氣勢恢宏。四周氣氛頓時肅穆起來。
韋青蚨神色變得無比鄭重,聲音也低沉了幾分:“此乃我寨傳承數代的銅鼓,非重大節慶、祭祀、或緊急戰事,絕不輕動。鼓聲一響,可傳遍方圓數十裡,寨民聞聲必聚。它是我僮人召集族人、溝通神靈、象征權力的聖物。”她目光中充滿敬畏與自豪。
崔?靜立聆聽,麵色肅然,微微躬身以示對僮人傳統的尊重。他深知,此物遠非尋常樂器,乃是一個民族凝聚力的核心象征。他緩聲道:“鼓聲通神,聚眾一心。此乃厚重曆史,崔某敬佩。”
巡寨途中,寨中僮人皆遠遠圍觀,目光中交織著好奇、謹慎與打量。他們見這位年輕的漢官不僅毫無驕矜之氣,反而態度謙和,言語誠懇,對僮俗充滿尊重,且與自家峒主女兒相談甚洽,之前的緊張與隔閡便漸漸消散。甚至有膽大的孩童嬉笑著追逐跑過,被一旁的婦人輕聲喝止。
崔?見狀,唇角微揚,見一個約莫四五歲、梳著衝天小辮、眼睛烏溜溜的僮人女童正怯生生地望著他,手中還捏著半個野果。他心中一動,蹲下身,從袖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裡麵是幾塊從邕州城帶來的、裹著芝麻的麥芽糖飴。他拿起一塊,遞向小女童,笑容溫潤。
小女童猶豫了一下,抬頭看看母親鼓勵的眼神,又看看崔?溫和的笑臉,終於伸出小手,接過了糖塊,放入口中,甜味化開,她頓時眯起了眼睛,笑得如同山花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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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垛儂,阿叔!”女童用生硬的漢話道謝。
周圍僮人見狀,不禁都笑了起來,氣氛頓時變得輕鬆而融洽。孫伯謙與趙算盤相視一笑,深知大人此舉,遠勝千言萬語。
巡寨已畢,公務條款大致議定。韋青蚨略一沉吟,指尖微微蜷縮,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抬眸看向崔?,聲音較之前略微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通判大人若不嫌山野簡陋,可願至我居處小坐,飲一杯本地山野粗茶,稍事歇息?”
此言一出,幾位陪同的長老麵露訝異,互相對視一眼。僮家女子閨閣,非同一般,尤其是峒主之女的居所,更是私密。此邀約,已遠超公務範疇,意味著極大的信任與接納。然他們見韋青蚨神色堅定,又素知她自有主張,且崔通判確非常人,便也未出言阻止。
崔?亦是微微一愣,旋即了然。他迎上韋青蚨的目光,見她眼中雖有羞意,卻更有一片坦蕩與真誠,便含笑拱手:“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有勞青蚨姑娘。”
韋青蚨的居所位於寨中地勢較高、相對清靜的一隅,是一座維護得極好的乾欄竹樓。沿竹梯拾級而上,是先到的寬廊“展”。廊上擺放著竹製桌椅、小幾,潔淨無塵。憑欄遠眺,可將寨中屋舍鱗次、遠山如黛的景色儘收眼底,秋風拂過,令人心曠神怡。
韋青蚨引崔?進入室內。房間不大,陳設簡樸,卻處處透著主人的匠心與獨特氣質。
一股淡淡的、混合著乾草清香、草藥微苦與蜂蠟味的獨特氣息撲麵而來,沁人心脾,並無尋常閨閣的脂粉香氣。
竹編的牆壁上,並未懸掛字畫,而是掛著一副保養得極好的筋角複合弓、一柄鋒利的腰刀擦拭得鋥亮),以及幾束風乾的、形態各異的草藥。
睡榻並非漢式的雕花木床,而是鋪著厚實靛藍染布的地鋪,被褥折疊得整整齊齊,散發著陽光曬過的味道。
一隻打開的箱籠上,放著一幅尚未完成的僮錦,絲線色彩斑斕絢麗,圖案繁複精密,似是鳳凰羽翼與幾何雲紋交織,華美奪目。
窗邊的小幾充作梳妝台,其上沒有銅鏡胭脂,隻有一麵磨光得極亮的銀牌兼做鏡子和器皿)、一把牛角梳、以及幾個小巧的陶罐,似是盛著護膚的植物油脂或染料。
窗欞上,還掛著一串用薏苡珠子與不知名獸牙穿成的飾物,隨風輕響,頗具山野風味。牆角,立著一個小巧的藥碾,顯示主人精於此道。
崔?目光平和地掃過室內,並未東張西望,卻已將這一切細節儘收眼底,心中對這位僮家女兒的認知又深了一層。
韋青蚨親自動手,從陶罐中取出茶葉,注入滾水,用的是竹筒製成的茶杯,茶湯清澈,散發著山野特有的醇厚香氣。
“大人請用茶,山野粗陋,不及中原佳茗。”她將竹杯奉上。
崔?雙手接過,輕呷一口,隻覺茶味微澀,回甘卻強,彆有一番風味。他放下茶杯,目光真誠地看向韋青蚨,緩聲道:“青蚨姑娘的居所,一如姑娘本人,英氣颯爽之中自有秀雅匠心,更兼百草自然之清香,令人心靜神怡,忘卻塵俗。這織錦之美,圖案精妙,色彩奔放;弓刀之利,寒光內蘊,皆是我在中原未見之風采,足見姑娘蕙質蘭心,文武兼修。”
他的讚美,全然集中於她的技藝、品味與氣質,而非容貌體態,言辭文雅而懇切,充滿了尊重與欣賞,毫無輕浮之感。
韋青蚨聞言,臉頰微微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心中卻是一暖,仿佛被說中了心事。她略側身,指向牆上的弓,語氣中帶上一絲回憶與自豪:“此弓乃我十歲時,阿爹親手所賜。十二歲那年,林中有瘴豹欲傷寨中牛隻,我便是用它,於百步外一箭射穿了那豹子的眼睛。”
她又指向那些草藥:“這些,有些可止血生肌,療治金創;有些可祛濕辟邪,抵禦瘴癘。山林便是我們僮人的藥庫。”
她開始主動分享這些物品背後的故事,這已是放下戒備、展現信任與親近的跡象。
話題便從這些器物自然流轉開來。她或許會問及中原風物,汴京的繁華,翰林院的雅集。崔?則會細致描述,卻也坦言朝堂傾軋、官場艱險。她或許亦會首次透露,作為一位女性首領,在重視勇武與傳統的僮人社會中,所麵臨的質疑、壓力以及族人的殷切期望。
在這方私密而充滿個人氣息的空間裡,身份的隔閡似乎被茶香衝淡,地位的差異暫時隱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朝廷通判,她亦非羈縻州的峒主之女。兩人仿佛隻是偶遇的知己,於山野清風之中,進行著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平等而深入的靈魂交流。言談間,偶有目光交彙,皆迅速避開,卻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茶過三巡,窗外日頭已微微西斜。崔?深知適可而止之理,雖覺交談甚洽,卻率先起身,拱手道:“多謝姑娘香茶款待,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日叨擾已久,公務尚未議定,還需與令尊及諸位寨老商議甘蔗及糖寮細則。”
韋青蚨亦知時間已到,壓下心中一絲淡淡的不舍,起身相送:“大人言重了。正事要緊,我引大人前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竹樓,陽光將他們的身影拉長,投在潔淨的廊板上。方才室內的暖意與私密悄然散去,複又回歸於公務的理性與山風的清冽之中。然而,某些東西,已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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