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院，晨光熹微，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昨夜公堂驚變帶來的陰霾與凝重，似乎被這清冷的秋晨稍稍驅散了幾分。
顏清秋端著一盞剛沏好的熱茶，步履輕盈地走入書房。隻見崔?已起身，正負手立於窗前，望著院中那株枝葉漸疏的桂樹出神。他眉頭微鎖，背影挺拔卻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顯然昨夜並未安枕。
“皓月，”顏清秋輕聲喚道，將茶盞輕輕放在書案上，“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定定神。”
崔?聞聲轉過身，見到是她，緊蹙的眉頭稍稍舒展，眼中流露出一絲暖意。他接過茶盞，指尖觸及她微涼的手，輕輕握了握：“有勞你了。”茶水溫熱，香氣清冽，入喉甘醇，一股暖意緩緩化開，仿佛連帶著心中那份沉鬱也消散了些許。
顏清秋繞至他身後，伸出纖纖玉指，力道恰到好處地為他揉按著太陽穴與額角。她的指尖微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安撫人心的力量。崔?閉上眼，感受著那輕柔而堅定的按壓，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連日來的殫精竭慮與昨日功虧一簣的挫敗感，似乎也在這一揉一按中緩緩紓解。
“事已至此，急也無用。”顏清秋的聲音輕柔如風，“內鬼雖藏得深，但既已露出馬腳，總有揪出他的一日。紅泠雖脫身，卻也必成驚弓之鳥，其背後之人，動作隻會更多，破綻亦會隨之而來。”
崔?輕輕“嗯”了一聲，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至身前，凝視著她清澈而堅定的眼眸：“得你在身邊，我心甚安。”無需更多言語，彼此的扶持與懂得，儘在不言中。
用過早膳，崔?沉吟片刻，對顏清秋道：“清秋，勞你讓周安去一趟，請韋青蚨姑娘過府一敘，就說有要事相商。”
顏清秋眸光微動，卻並未多問，隻點頭應下。
約莫半個時辰後，院外傳來清脆而略顯急促的腳步聲。韋青蚨一身利落的僮家騎射裝扮，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額角還帶著一絲疾行而來的薄汗。她一進門，目光便下意識地尋找崔?，口中已迫不及待地問道：“崔大人，匆匆相召，可是出了什麼急事？莫非是邊境……”
話音未落，她的視線已瞥見了靜立在一旁窗下的顏清秋。
刹那間，韋青蚨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晨光中，顏清秋一身素雅漢裙，未施粉黛，青絲鬆鬆綰就，正垂眸看著窗外，側臉線條柔美而靜謐，周身散發著一種與她截然不同的、書卷氣的清冷與嫻雅。兩人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一種微妙而尷尬的氣氛再次無聲地彌漫開來。
韋青蚨迅速收回目光，下頜微微收緊，將原本關切急切的話語咽了回去，神色間恢複了幾分平日的疏朗與乾脆，隻是那爽朗之下，似乎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澀意。
崔?將這一幕儘收眼底，心中了然，卻並未點破。他起身，神色凝重地開門見山：“青蚨姑娘來得正好。確有一事，需仰仗姑娘之力。”
他示意韋青蚨坐下，沉聲道：“昨日公審紅泠，變故陡生，關鍵物證於州衙內不翼而飛，致使功虧一簣。紅泠已被石保衡強行帶走，臨江仙不日必將重開。”
韋青蚨聞言，俏臉頓時罩上一層寒霜，拳頭握緊：“竟有此事？！豈有此理！定是那石保衡搗鬼！”
“石保衡自是脫不了乾係，然則物證被盜，恐有內應。”崔?眼中寒光一閃，“如今紅泠及其黨羽已成驚弓之鳥，必然更加警惕。我州衙之人與邕江軍將士，彼等皆已熟識，若再派人監視，極易打草驚蛇。”
他看向韋青蚨，目光懇切而信任：“故而，崔某想請姑娘相助。可否從貴寨中，挑選一批絕對可靠、機敏伶俐、且麵孔生疏的的兄弟，扮作行商、腳夫、或尋常酒客，秘密監視臨江仙及其周邊？重點留意其重新開業後，有何等樣人物進出，尤其是與石保衡麾下軍官、乃至……疑似交趾方麵人員的接觸。一有異動，立刻報我。”
韋青蚨聽罷，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抱拳道：“大人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寨中多得是山林裡鑽慣了的好手，跟蹤盯梢是把好手，保準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絕不讓那妖婦再耍出什麼花樣！”她言語鏗鏘，充滿自信，眸中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
“如此，便有勞姑娘了。一切小心，安全為上。”崔?鄭重叮囑。
“青蚨明白！”韋青蚨起身，雷厲風行，便欲告辭前去安排。臨走前，她的目光再次不經意地掃過窗邊的顏清秋，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微微頷首示意，便轉身大步離去，紅色的裙裾在門口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待韋青蚨的腳步聲遠去，書房內重歸寧靜。
顏清秋緩緩轉過身，走到崔?身邊，提起茶壺為他續上熱水，似是無意地輕聲道：“這位韋姑娘，雖是僮家女兒，卻俠肝義膽，心係家國，識大體，明是非。聽聞她為促成漢僮和睦、共禦外侮，出了不少力，實乃一位……難得的好姑娘。”她語氣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仿佛隻是隨口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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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正執筆欲批閱文書，聞言筆尖微微一頓。他抬眸看向顏清秋，見她眼簾低垂，專注地看著杯中茶葉沉浮，側臉如玉，神情恬淡，仿佛剛才那話真的隻是隨口閒聊。
他不由失笑，放下筆，伸手輕輕攬過她的纖腰，將她帶入懷中。顏清秋微微一怔，並未掙紮，隻是耳根悄然染上一抹淡淡的緋色。
“是啊，”崔?低頭，在她耳邊輕聲笑道，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垂，“韋姑娘自然是極好的，爽朗明豔，英氣勃勃，如這南疆最美的紅木棉一般。”
他感覺到懷中的人兒身體似乎微微僵硬了一下。
旋即，他話鋒一轉，聲音愈發低沉溫柔，帶著毋庸置疑的篤定：“可是，任她萬般好，千種嬌，在我心中，又怎及得上清秋你分毫？你是我的解語花，是我的定心丸，是曆經生死、刻入骨血的牽掛。這世間，再無第二人可取代。”
顏清秋聞言，猛地抬起頭，撞入他深邃而含笑的眼眸中。那眸中的情意，如同暖陽，瞬間驅散了她心底那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的酸澀與不安。她臉頰頓時飛起兩片紅雲，羞惱地瞪了他一眼，眼波流轉間，那嗔怪的神情端的是風情萬種，動人心魄。
“油嘴滑舌！誰要聽你說這些！”她輕啐一口，試圖推開他，力道卻軟綿綿的毫無威懾。
崔?朗聲大笑，手臂卻收得更緊，俯首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書房內，溫馨旖旎的氣氛悄然流淌，將窗外秋日的寒意都驅散了幾分。
然而，這片刻的溫馨並未持續太久。午後，一名風塵仆仆、作僮人獵手打扮的漢子被引至州衙，帶來了蒙力從雷火峒外圍緊急傳回的消息。
“大人！”那漢子單膝跪地，氣息未勻，顯是一路疾馳而來，“蒙力統領命小的急報！昨日深夜，果有一夥約二十餘人的神秘隊伍，攜大批物資趁夜色潛入雷火峒！其所用馬匹馱運的箱子極為沉重，疑似內裝兵甲鐵器！另有數輛騾車，滿載麻袋，似是糧草！”
崔?霍然起身，神色瞬間變得無比冷峻：“可看清來人路數？是否是交趾裝扮？”
“回大人！對方極其謹慎，皆作僮人打扮，但言行舉止與真正僮人略有差異，且避人耳目，專走險僻小道。蒙力統領判斷，十有八九是交趾人偽裝！其目的地，直指儂氏母子所在的寨子！”
“好！好一個李佛瑪！果然賊心不死！”崔?眼中寒光大盛，一掌拍在案上，“扶持傀儡，輸送軍資，其意在攪亂我邊境，坐收漁利！”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沉聲下令：“回去告訴蒙力，繼續嚴密監視！務必查清其物資藏匿地點、儂智高部眾規模、以及其近期是否有異動！但切記，絕不可暴露行蹤，更不可與僮人發生衝突！一有新的消息，立刻回報！”
“是！”信使領命，匆匆離去。
崔?獨立案前，目光投向窗外西南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巒，看到雷火峒中那正在醞釀的風暴。交趾的陰影與“大先生”的黑手，仿佛兩張巨大的網，正從不同方向，向著邕州籠罩而來。
多事之秋，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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