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外的層巒疊嶂，在秋陽的塗抹下，呈現出一種絢爛而肅殺的瑰麗。
州衙簽押房內，炭火微微，驅散著秋末的寒意。崔?獨坐燈下，麵前攤開著數份文書，眉頭卻並未舒展。內鬼排查依舊毫無進展，臨江仙的監視亦未見異常，這種暴風雨前的死寂，反而更令人心悸。
“大人。”周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進。”
周安推門而入，手中捧著一隻細竹管，管口以火漆封緘，其上烙著一個極小的、獨特的僮人圖騰印記——這是蒙力與崔?約定的最高等級密信標誌。
“大人，是蒙力將軍派人加急送來的。”
崔?神色一凜，立刻接過竹管，捏碎火漆，從中取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絹紙。紙上字跡略顯潦草，顯是倉促間寫就，內容卻令崔?瞳孔驟然收縮！
“大人鈞鑒：雷火峒異動加劇！末將遣人冒死深入偵察，發現儂智高部眾近日於峒後隱秘山穀中，頻繁操練陣型，人數已聚攏近三百！其所持兵刃、甲胄，雖經做舊處理，然其製式、鋒芒，絕非僮人土製或宋軍流出，疑為交趾精良軍械！更見有工匠於隱蔽處趕製箭矢、修繕攻城器械之跡象！儂智高常親臨督促，其母阿儂亦多次現身，神色詭秘。峒中糧草囤積亦大幅增加。種種跡象表明，其所圖非小，恐非尋常擾邊，而是欲攻掠城寨！情勢危急，乞大人早做決斷！蒙力急上”
字字如錘，重重敲在崔?心頭！
三百武裝！交趾軍械！攻城器械！
這已遠遠超出了尋常部族衝突或劫掠的範疇！儂智高母子，分明是在交趾的支持下，正在秘密組建一支頗具規模的軍隊，其目標，絕非僅僅是騷擾邊境，而是意圖攻城略地，甚至……裂土稱王！
“好一個李佛瑪！好一個借刀殺人之計！”崔?猛地站起身，在房中踱步，眼中寒光爆射。交趾不敢直接大規模入侵，便扶持儂智高這個傀儡，提供軍械糧草，慫恿其作亂，一旦事成，便可趁亂攫取廣源州乃至更大地盤；若事敗，亦可推諉乾淨，損耗的不過是僮人勢力與些許物資。歹毒至極！
他立刻走到懸掛於牆側的邕州及周邊羈縻州洞詳圖前，目光死死鎖定在“雷火峒”的位置。此處山高林密，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且位於數州交界，一旦亂起，極易蔓延，後果不堪設想！
“周安！”
“老奴在！”
“即刻傳令：一，命蒙力繼續嚴密監視，不惜一切代價，務必摸清其兵力具體分布、器械存放地點、以及可能的進攻路線與目標！但嚴禁任何形式的接觸與衝突！二，令阿岩秘密抽調邕江軍中最精銳的‘陷陣營’兩百人，攜帶強弩勁弓，分批化裝潛入雷火峒周邊要隘山林，占據有利地形，秘密設防，一旦峒中有變，即刻封鎖其出山通道，阻其兵鋒！三，速請孫先生、周先生、趙先生來見我！”
“是！”周安神色凝重，快步離去。
不多時，孫伯謙、周文淵、趙算盤三人匆匆趕到。崔?將蒙力密信示之，三人閱後，皆麵色大變，駭然失色。
“三百甲兵？！這……這儂智高是要造反嗎？！”周文淵失聲道。
“交趾亡我之心不死！此乃驅虎吞狼之毒計！”孫伯謙顫聲道。
趙算盤則飛快地掐算著：“三百人的糧草消耗，加上打造器械……其所囤積之數，絕非短期所為，恐已謀劃數月之久！”
崔?麵色沉靜，雖心中驚濤駭浪，語氣卻依舊沉穩：“事已至此，驚慌無益。當務之急，是應對之策。”
他指向地圖：“雷火峒地勢險要，強攻傷亡必大，且易激起更大範圍的僮人叛亂。然其欲出山作亂，必經幾處險隘。我已命阿岩率陷陣營前往設伏，先行扼守。”
“然則，此乃治標不治本。”他目光掃過三人，“需雙管齊下。一，文淵，你即刻起草文書，以最緊急軍情，分彆呈報廣西路經略安撫使司、以及樞密院！詳述交趾扶持儂智高、圖謀作亂之證據與危局，請求朝廷速派援軍，並授權本官臨機決斷之權！二，伯謙，你負責與蒙力保持聯絡，其麾下暗哨，繼續監視臨江仙與石保衡部動向，嚴防其與雷火峒內外勾結！三，算盤，你立即核算府庫錢糧兵甲，做好長期應對戰事之準備！”
指令清晰，條理分明。三人領命，皆知事關重大，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分頭行動。
夜色漸深，州衙內外一片寂靜，唯有風聲掠過屋簷，發出嗚咽般的輕響。
書房內，崔?仍獨自立於地圖前，燭火將他的身影拉得悠長。白日裡的冷靜與決斷漸漸沉澱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與巨大的壓力。交趾、儂智高、內鬼、大先生、臨江仙……各方勢力如同巨大的漩渦，要將這南疆邊城徹底吞噬。他仿佛一葉孤舟，行駛在驚濤駭浪之中，稍有不慎，便是舟毀人亡，更會連累萬千百姓。
房門被輕輕推開，顏清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安神湯走了進來。她看到崔?凝立於地圖前的孤寂背影，心中一疼，放輕腳步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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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夜深了，歇息片刻吧。”她將湯碗放在案上，柔聲道。
崔?轉過身，接過湯碗，卻並無心思飲用，隻是輕輕握住她的手，指尖冰涼。“清秋，山雨欲來啊。”他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三百甲兵，隱於深山，其鋒直指邕州。而我……卻連身邊潛藏的內鬼都未能揪出。”
顏清秋感受著他掌心的涼意與微微的顫抖，心中酸楚。她反手握緊他，輕聲道：“內鬼雖匿，然其目的已達，短時間內必會蟄伏，以免暴露。此刻，他反而不足為懼。當集中全力，應對眼前刀兵之危。皓月，你已部署得當，並非無備而戰。”
她頓了頓，眸光清亮地看著他：“再者，敵蹤既已顯露，便不再是暗處之蛇，而是明麵之虎。虎雖凶悍，然其撲擊之勢，總有軌跡可循。比之那藏於九地之下、不知何時發難的‘大先生’，反倒……簡單了些許。”
她的話語如同清泉，緩緩流過崔?焦灼的心田。是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相較於那神秘莫測、能於州衙內來去自如的“大先生”，儂智高這磨刀霍霍的陣勢，反而更易應對。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隨即是周安壓低的聲音：“大人，阿岩統領派人回來了。”
崔?精神一振：“讓他進來！”
一名身著夜行衣、渾身沾滿草屑露水的邕江軍銳士快步走入，單膝跪地，氣息微喘：“稟大人！阿岩統領已率陷陣營弟兄秘密抵達指定區域，並派出斥候抵近偵察。發現雷火峒後山確有大規模人員聚集操練之跡象，火光閃爍，金鐵交鳴聲隱約可聞！其通往外界之主要隘口，似有增派崗哨之跡象！統領請示，是否可伺機擒拿一二崗哨，以探虛實？”
崔?沉吟片刻，斷然否決：“不可！打草驚蛇，反為不美。令阿岩，繼續潛伏觀察，記錄其崗哨換防規律、人員調動頻率，繪製其周邊地形詳圖。未有我的命令，絕不可輕舉妄動！”
“是！”軍士領命，迅速退去。
消息證實了韋青蚨的情報，也讓局勢更加清晰，同時也更加緊迫。
崔?深吸一口氣，目光重新落在地圖上雷火峒的位置，眼神銳利如刀。他腦中飛速計算著兵力對比、糧草周轉、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以及應對策略。
顏清秋靜靜立於一旁，不再打擾他，隻是默默地將那碗已微涼的湯藥重新溫熱。
長夜漫漫，邕州通判衙署的燈火，徹夜未熄。
而在遙遠的雷火峒深處，那隱秘的山穀中，又是另一番景象。火光熊熊，映照著一張張充滿野性與亢奮的臉龐。儂智高身著嶄新的、帶著交趾風格的皮甲，手持一柄鋒利的環首刀，正在督促著麾下兒郎操練簡單的戰陣合擊之術。吼聲震天，雖然陣型略顯雜亂，但那蓬勃的殺氣與對未來的狂熱憧憬，卻彌漫在整個山穀之中。
阿儂站在遠處高地上，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眼中既有欣慰，更有深深的憂慮與警惕。交趾的援助到了，兒子的野心膨脹了，但那位崔通判，當真會坐視不管嗎？那個消失的漢女，究竟帶走了多少秘密？她抬頭望向邕州方向，山影重重，如同隱藏著無儘的殺機。
與此同時，臨江仙頂樓的奢華閨房內，紅泠對鏡梳妝，指尖撫過臉頰那道淡淡的箭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石保衡傳來的消息稱，邕江軍似乎有異動，部分精銳離營不知去向。她撚起一張小小的紙條，就著燭火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紙條上隻有寥寥數字，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靜觀其變，待時而動。”落款處，是一個模糊的、仿佛雲紋又似鬼麵的印記。
夜更深了。風自北部灣吹來，掠過十萬大山的峰巒，帶著海腥與山林的氣息，吹向邕州城頭。風中，似乎隱約可聞金鐵交鳴與戰鼓擂動之聲。
山雨，真的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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