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微明,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雷火峒籠罩在一片死寂而壓抑的氛圍中。
峒主竹樓前,火塘早已熄滅,冰冷的灰燼如同此刻大多數峒民的心情。阿儂獨自立於廊下,一夜未眠的她,麵色蒼白,眼窩深陷,原本風韻猶存的臉龐上刻滿了疲憊與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她目光死死盯著通往峒寨深處的唯一路徑,指甲幾乎要掐入身旁的竹柱之中。
終於,在晨霧繚繞、視線模糊的儘頭,出現了兩個蹣跚而行的身影。
走在前麵的,依舊是那身破舊邋遢的深色短褐,懷抱連鞘長劍,步伐沉穩得仿佛隻是晨起散步歸來,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正是那神秘的劍客。
跟在他身後的,則是踉踉蹌蹌、狼狽不堪的儂智高。他衣衫破損,沾滿泥土與乾涸的血跡,臉色慘白如紙,右手腕不自然地耷拉著,斷裂處的劇痛與一夜奔逃的恐懼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與氣焰。他低著頭,不敢看向前方,如同一個做錯了事等待嚴厲懲罰的孩子。
看到兒子活著回來,阿儂緊繃的心弦驟然一鬆,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慶幸衝上鼻尖,眼眶瞬間紅了。然而,這絲柔軟僅僅持續了一刹那,便被滔天的怒火與後怕徹底淹沒!
她猛地一步踏下台階,衝到儂智高麵前,在對方尚未反應過來之際,揚手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啪!”
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驚起了遠處樹梢的幾隻寒鴉。
儂智高被打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臉頰上瞬間浮現出清晰的五指紅印。他捂著臉,愕然抬頭,對上母親那雙燃燒著怒火與失望的眸子。
“廢物!蠢材!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阿儂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尖銳顫抖,指著儂智高的鼻子厲聲痛罵,“我儂氏百年基業,廣源州萬千族人的期望,還有我與你阿爹多年的心血謀劃,險些儘數毀於你一念之蠢!隻為逞一時之勇,貪圖那點可憐的威風,便葬送我儂氏百餘大好兒郎的性命!你……你讓我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有何麵目去麵對那些信任我們的族人?!”
字字如刀,句句誅心!儂智高被罵得渾身顫抖,昨夜戰敗被擒的屈辱、目睹師父恐怖手段的驚懼、以及對自身愚蠢行為的無儘悔恨,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地上,涕淚橫流,以頭搶地,嘶聲哭喊道:“阿母!孩兒知錯了!孩兒罪該萬死!孩兒糊塗啊!求阿母責罰!求阿母責罰!”
看著跪地痛哭、不斷磕頭認錯的兒子,阿儂胸中怒火翻騰,卻又夾雜著撕心裂肺的痛楚。這是她唯一的兒子,是她與死去丈夫唯一的血脈延續,是她忍辱負重、苟活至今的全部希望所在。責罵與痛心之後,是更深沉的無力與保護欲。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目光從儂智高身上移開,落在了始終沉默立於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劍客身上。
她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複雜,感激、愧疚、屈辱、以及一絲難以割舍的舊情,交織在一起。她整理了一下情緒,聲音恢複了冷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阿通。”
劍客微微抬眼,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看向她,沒有任何表示。
阿儂繼續道,語速快而清晰:“此地已不可再留。智高襲擊官軍,罪同謀逆,證據確鑿。那崔皓月絕非心慈手軟之輩,昨夜失利,必不會善罷甘休,定會派出更多、更強的精銳前來捉拿智高歸案,甚至可能……直接發兵圍峒。雷火峒,保不住他了。”
跪在地上的儂智高聞言,猛地抬起頭,驚恐地喊道:“不!阿母!我不走!我要留在峒裡,與您共存亡!與宋狗拚了!”
“閉嘴!”阿儂厲聲喝斷他,目光冰冷如鐵,“拚?拿什麼拚?憑你昨夜葬送的那百條性命?還是憑峒中這些老弱婦孺?你想讓全峒人為你的愚蠢陪葬嗎?!”
儂智高被噎得啞口無言,麵色慘白。
阿儂不再看他,目光重新鎖定阿通,語氣帶著一絲近乎哀求的堅定:“阿通,帶他走。立刻就走!離開雷火峒,離開左江,走得越遠越好!找個隱秘之地躲起來,躲過這段風頭再說。”她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我知道……你有這個本事。”
阿通沉默地看著她,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儂智高,那雙死寂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依舊沒有言語,隻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阿儂心中一塊巨石驟然落地,仿佛找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深知這個男人的可怕與可靠,隻要他點頭,智高便有一線生機。
“阿娘!我不走!我不能丟下您一個人!”儂智高掙紮著想要起身。
阿儂卻猛地轉身,背對著他,聲音冷硬如石:“不必管我。我自有保全之策。”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在為自己接下來的話積蓄力量,“我會……我會讓人將李佛瑪送來的所有刀兵、甲胄、弓弩,以及尚未耗儘的糧草,儘數清點封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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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身,目光掃過儂智高驚愕的臉,最終再次看向阿通,語氣平靜得令人心寒:“然後,我會親自派人,將它們全部送往邕州州衙,上交官府。並向那位崔通判呈遞降書,言明我儂氏一族,深受宋廷恩澤,此前皆因逆子儂智高年少無知,受奸人蠱惑,方才鑄下大錯。今逆子已畏罪潛逃,不知所蹤。我阿儂願率全峒族人,洗心革麵,永世歸順大宋,謹守王化,絕無二心!”
此言一出,不僅是儂智高,連一旁始終麵無表情的阿通,眉梢都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