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紅泠獨倚闌乾。她未點燈火,一任清冷江風拂動她單薄的緋色紗衣,衣袂飄飄,勾勒出驚心動魄的窈窕曲線,卻無人得見這份蝕骨的風情。她手中執一玉杯,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搖曳,映著江麵零星的漁火與天際那彎慘淡的弦月。
白日裡石保衡那瘋狂而愚蠢的密謀,如同沉重的枷鎖,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交趾密使、夜明珠、春節之變、裡應外合……每一個字眼都如同毒蛇,嘶嘶地吐著信子,預示著毀滅與災難。
“蠢材……真是無可救藥的蠢材!”她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澆不滅心中的焦灼。石保衡隻看到那唾手可得的權勢與報複的快意,卻看不到此舉乃是引狼入室,玩火自焚!一旦交趾大軍入城,豈會甘為石保衡做嫁衣?屆時燒殺搶掠,玉石俱焚,這繁華的臨江仙,她苦心經營的一切,乃至她自己的性命,都將化為齏粉!
可是……示警嗎?
向誰示警?崔皓月嗎?
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
那位年輕通判,心思縝密如發,眼光毒辣如刀。自己若稍有異動,哪怕隻是一絲模糊的暗示,以他的智謀,必能順藤摸瓜,頃刻間便將石保衡及其黨羽連根拔起!然而,石保衡倒台,接下來呢?徹查之下,臨江仙往日與陳曙、與石保衡、乃至與交趾那些見不得光的往來,還能藏得住嗎?屆時,自己便是自投羅網,正好成了崔?肅清邕州的又一重大功績!更可怕的是……若牽連出更深層的線索,觸動了“大先生”的利益……那後果,她連想都不敢想。
進退維穀!左右皆是無底深淵!
“嗬……”她發出一聲苦澀至極的輕笑,又為自己斟滿一杯。酒入愁腸,化作萬千糾結與無奈。她伸出纖纖玉指,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隻覺頭痛欲裂。
自上次大難不死,被那神秘力量從州衙大牢救出後,“大先生”便徹底切斷了與她的直接聯係。最後傳來的訊息冰冷而決絕:“於崔?眼皮底下救你,已是萬幸。蟄伏,勿動,勿聯。”她深知這是最理智的選擇。如今臨江仙四周,明裡暗裡不知有多少韋青蚨派來的僮人暗哨,日夜不停地監視著這裡的一舉一動。任何一絲異動,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
她如今,真真成了一枚被遺棄的棋子,困在這華麗的牢籠之中,眼睜睜看著瘋子要點燃腳下的火藥桶,卻無力阻止,也無法逃離。
“大先生……您……可知曉此間危局?”她望著漆黑如墨的江麵,喃喃自語,聲音輕得被風吹散,“若您知曉,以您之謀,定有應對之策吧?畢竟……這世上,或許唯有您,能與那崔皓月……抗衡一二了……”
此刻,她隻能將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寄托於那深不可測、如影隨形的“大先生”身上。期盼他能洞察石保衡的瘋狂,出手撥亂反正。除此之外,她隻能飲酒,隻能等待,在這無儘的忐忑中,煎熬度日。她仰頭再飲一杯,酒液順著唇角滑落,浸濕了單薄的衣襟,勾勒出誘人的弧度,卻隻餘無限淒涼。這傾國傾城的豔色,終究無人欣賞,亦無人可依。
州衙後宅小院,卻是另一番光景。
崔?直至深夜方處理完積壓公務,在數名親隨護衛的簇擁下,踏著清冷的月色歸來。連日來的勞心費力,邊境的暗流洶湧,內鬼的如鯁在喉,皆令他眉宇間帶著一絲難以化開的疲憊。
推開房門,一股溫暖的氣息夾雜著飯菜的清香撲麵而來,驅散了身上的寒意。隻見廳中桌上,整齊地擺放著幾樣尚溫的小菜、一壺燙好的醇酒,碗筷潔淨,顯然有人精心準備,等候多時。
而桌案旁,顏清秋正以手支頤,螓首一點一點,已然伏案淺睡。一盞昏黃的油燈在她身旁靜靜燃燒,柔和的光暈灑在她恬靜的睡顏上,長睫如蝶翼般投下淡淡的陰影,唇角微微抿著,仿佛在夢中亦牽掛著他。
崔?腳步驀地一滯,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觸動。所有疲憊、所有籌謀、所有外間的風刀霜劍,在這一刻,仿佛都被這盞暖燈、這桌飯菜、這個等待他歸來而不慎睡去的女子,悄然融化。
他揮手示意親隨悄聲退下,自己輕輕掩上房門,步履極輕地走到案邊。他俯下身,凝視著顏清秋熟睡的容顏,目光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想到她曾為盜取賬冊而九死一生,為護他周全而舍命相搏,如今又在這清冷衙齋中,為他留燈備膳,靜候夜歸……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激、憐愛與珍視之情,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充塞胸臆。
“吾何德何能,得卿如此……”他低聲輕歎,指尖幾欲拂上她的臉頰,又恐驚擾了她,終是緩緩收回。
或許是感受到了他的氣息,顏清秋羽睫微顫,悠悠轉醒。迷蒙的睡眼甫一睜開,便對上了崔?那雙盛滿柔情的眸子,她先是一怔,隨即嫣然一笑,眸中瞬間綻放出璀璨的欣喜光芒,仿佛照亮了整個昏暗的廳堂。
“皓月,你回來了!”她忙起身,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軟糯,“飯菜恐已涼了,我再去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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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崔?輕輕按住她的手,觸感微涼,他不由握緊了些,“如此便好。有清秋在此,勝卻珍饈萬錢。”
二人相視一笑,默契於心。遂相對而坐,就著窗外泠泠月色與桌前昏黃燈火,淺酌慢飲,細語閒談。所言並非軍國大事,亦非陰謀詭計,隻是些尋常絮語,卻溫馨脈脈,仿佛外間所有風雨,皆被隔絕在這方小小天地之外。
酒足飯飽,崔?卻並未如往常般即刻埋首書案。他今日心緒頗不平靜,外間危機四伏,更覺眼前安寧珍貴難得。他忽起一念,起身走至書案前,鋪開一張上好的宣紙,仔細研墨。
清秋微感詫異,柔聲問道:“皓月尚有公務要處理?”
崔?回眸,眼中流光溢彩,笑意溫潤:“今日無公務。隻想……為卿作一幅畫。”
顏清秋聞言,頰邊頓時飛起兩抹紅雲,心中甜意彌漫,依言端坐於堂中燈影明亮處。崔?執筆凝神,目光在她臉上細細流連,仿佛要將她的每一分眉眼、每一縷神韻,都刻入心中,融入筆端。
室內靜寂,唯聞燭火輕微劈啪,與筆尖遊走紙上的沙沙聲。崔?運筆如行雲流水,時而工筆細描,時而寫意揮灑,神情專注至極,仿佛天地間唯此一人、一畫而已。他筆下所傾注的,已非僅是畫技,更是滿腔的深情與無儘的憐愛。
約莫一個時辰後,崔?擱筆,輕籲一口氣。
“清秋,來看。”
顏清秋輕移蓮步,走至案前。凝眸望去,隻見雪白宣紙上,一位白衣女子躍然眼前。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其神也,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眉宇間那份清冷孤傲,眸光中那抹繾綣情深,皆被描繪得淋漓儘致,栩栩如生。非但形似,更是神肖,畫中之人,分明是她,卻又仿佛凝聚了世間所有美好的想象。
畫幅一側,更有數行清峻挺拔的行楷題跋:
“月下清影獨徘徊,霜襟雪魄謫仙來。
紅塵萬丈何所念,燈深一案入心懷。
——慶曆四年冬,寫於邕州官廨,贈吾愛清秋。崔皓月。”
“贈吾愛清秋”!
看到這五個字,顏清秋渾身猛地一顫,仿佛有電流瞬間擊中心臟!她怔怔地望著那畫,那詩,那落款,眼中水光迅速積聚,視線頃刻模糊。過往種種,汴京初遇、金陵患難、邕州生死……所有孤寂、所有漂泊、所有隱忍與付出,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最終的歸宿與意義。
珍珠般的淚滴,毫無預兆地、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衣襟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這……這……”她哽咽難言,聲音顫抖得不成語調,“這是我……此生收到過的……最好、最珍貴的禮物……”
她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向崔?,眼中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激動、幸福與深深的愛戀。下一刻,她如同投林的乳燕,不顧一切地撲入崔?懷中,緊緊抱住他,將滿是淚痕的臉頰深深埋入他溫暖的胸膛,肩頭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崔?亦動情不已,雙臂環住她纖細而微顫的身子,將她緊緊擁在懷中,下頷輕輕抵著她的發頂,嗅著她發間淡淡的清香,心中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與寧靜所填滿。
窗外,月華如水,靜謐流淌;室內,燈影昏黃,溫情脈脈。兩人相擁於這寂靜的南疆冬夜,彼此的心跳聲清晰可聞。良久,崔?輕輕托起她的臉龐,指尖溫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四目相對,眸光交織,倒映著彼此的容顏,以及那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他緩緩低下頭,溫熱的唇,帶著無比的虔誠與珍視,輕輕覆上她微涼而柔軟的朱唇。
這一刻,無關風月,隻為真心。所有的陰謀算計,所有的邊境烽煙,仿佛都已遠去。天地間,唯餘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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